第十二回 英雄大宴
次日楊過在廳上用過早點,見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,武氏兄弟卻在旁探頭探腦。楊過暗暗好笑,向郭芙走去,問道:「你找我麼?」郭芙笑道:「是啊,你陪我到門外走走,我要問你這些年來在幹些甚麼。」楊過噓了一口長氣,心想那真是一言難盡,三日三夜也說不完,而且這些事又怎能跟你說?
二人並肩走出大門,楊過一側頭,見武氏兄弟遙遙跟在後面。郭芙早已知道,卻假裝沒瞧見,只是向楊過絮絮相詢。楊過揀些沒要緊的閒事亂說一通,東拉西扯,惹得郭芙格格嬌笑。她明佑楊過瞎說,卻聽得甚覺有趣。
二人緩步行到柳樹之下,忽聽得一聲長嘶,一匹癩皮瘦馬奔將過來,在楊過身上挨挨擦擦,甚是親熱。武氏兄弟見了這匹醜馬,忍不住哈哈大笑,走到二人身邊。武修文笑道:「楊兄,這匹千里寶馬妙得緊啊,虧你好本事覓來?幾時你也給我覓一匹。」武敦儒正色道:「這是大食國來的無價之寶,你怎買得起?」郭芙望望楊過,望望醜馬,見二者一般的骯髒潦倒,不由得格的一聲笑了出來。
楊過笑道:「我人醜馬也醜,原本相配。兩位武兄的坐騎,想來神駿得緊了。」武修文道:「咱哥兒倆的坐騎,也不過比你的癩皮馬好些。芙妹的紅馬才是寶馬呢。似前你在桃花島上早見過的。」楊過道:「原來郭伯伯將紅馬給了姑娘。」
四個人邊說邊走。郭芙忽然指著西首,說道:「瞧,我媽又傳棒法去啦。」楊過轉過頭來,只見黃蓉和一個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並肩走去,兩人手中都提著一根桿棒。武修文道:「魯長老也真夠笨的了,這打狗棒法學了這麼久,是沒學會。」楊過聽到「打狗棒法」四字,心中一凜,卻絲毫不動聲色,轉過頭來望著別處,假裝觀賞風景。
只聽郭芙道:「打狗棒法是丐幫的鎮幫之寶,我媽說這棒法神妙無比,乃是天下兵刃中最厲害的招數,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學得會的。你說他笨,你好聰明麼?」武敦儒嘆了口氣,道:「可惜除了丐幫的幫主,這棒法不傳外人。」郭芙道:「將來若是你做丐幫幫主,魯幫主自會傳你。這棒法連我爹爹也不會,你不用眼熱。」武敦儒道:「憑我這塊料兒,怎能做丐幫幫主?芙妺,你說師母怎會選中魯長者接替?」郭芙道:「這些年來,我媽也只掛個名兒。丐幫大大小小的事兒,一直就交給魯有腳長老辦著。我媽聽見丐幫中這許多嚕哩嚕唆的事兒就頭痛,她說何必老是這樣有名無實,不如叫魯長老做了幫主是正經。等到魯長老學會打狗棒法,我媽就正式傳位給他啦。」
武修文道:「芙妹,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樣打的?你見過沒有?」郭芙道:「我沒見過。咦,我見過的!」從地下檢起一根樹枝,在他肩頭輕擊一下,笑道:「就是這樣!」武修文大叫:「好,你當我是狗兒,你瞧我饒不饒你?」伸手作勢要去抓她。郭芙笑著逃開,武修文追了過去。兩人兜了個圈子又回到原地。
郭芙笑道:「小武哥哥,你別再鬧,我倒有個主意。」武修文道:「好,你說。」郭芙道:「咱們去偷著瞧瞧,看那打狗棒法究竟是個甚麼寶貝模樣。」修文拍手叫好。武敦儒卻搖頭道:「要是給師母知覺咱們偷學棒法,定討一頓好罵。」郭芙慍道:「咱們只瞧個樣兒,又不是偷學。再說,這般神妙的武功,你瞧幾下就會了麼?大武哥哥,你可真算了不起。」武敦儒給她一頓搶白,只微微一笑。郭芙又道:「昨兒咱們躲在書房裏偷聽,我媽罵了人沒有?你就是一股勁兒膽小。小武哥哥,咱們兩個去。」武敦儒道:「好好,算你的道理對,我跟你去就是。」郭芙道:「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,難道你就不想瞧瞧?你不去也成,我學會了回來用這棒法打你。」說著舉起手中樹枝向他一揚。
他三人對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,耳聞其名已久,但到底是怎麼個樣兒,卻從來沒見過。郭靖曾跟他們講述,當年黃蓉在君山丐幫大會之中如何以打狗棒法力折群雄、奪得幫主之位,三個孩子聽得欣慕無已。此刻郭芙倡議去見識見識,武郭儒嘴上反對,心中早就一百廿個的願意,只是裝作勉為其難,不過聽從郭芙的主意,萬一事發,師母須怪不到他。
郭芙道:「楊大哥,你也跟我們去罷。」楊過眺望遠山,似乎正涉遐思,全沒聽到他們的話。郭芙又叫了一遍,楊過才回過頭來,滿臉迷惘之色,問道:「好好,跟你去,到那裏啊?」郭芙道:「你別問,跟我來便是。」武敦儒道:「芙妹,要他去幹麼,他又看不懂,笨頭笨腦的弄出些聲音來,豈不教師母知覺了?」郭芙道:「你放心,我照顧著他就是了。你們兩個先去,我和楊大哥隨後再來。四個人一起走腳步聲太大。」
武氏兄弟老大不願,但素知郭芙的言語違拗不得。兄弟倆當下怏怏先行。郭芙叫道:「咱們繞近路先到那棵大樹上躲著,大家小心些別出聲,我媽不會知覺的。」武氏兄弟遙遙答應,加快腳步去了。
郭芙瞧瞧楊過,見他身上衣服實在破爛得厲害,說道:「回頭我要媽給你做幾件新衣,你打扮起來,就不會這般難看了。」楊過搖頭道:「我生來難看,打扮也沒用的。」
郭芙說過便算,也沒再將這事放在心上,瞧著武氏兄弟的背影,忽然輕輕嘆了口氣。楊過道:「你為甚麼嘆氣?」郭芙道:「我心裏煩得很,你不懂的。」
楊過見她臉色嬌紅,禾眉微蹙,確是個絕美的姑娘,比之陸無雙、完顏萍、耶律燕等還都美上三分,心中微微一動,說道:「我知道你為甚麼煩心。」郭芙笑道:「這又奇了,你怎會知道?真是胡說八道。」楊過道:「好,我若是猜中了,你可不許抵賴。」
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著右頰,星眸閃動,嘴角蘊笑,道:「好,你猜。」楊過道:「那還不容易。武家哥兒倆都喜歡你,都討你好,你心中就難以取捨。」
郭芙給他說破心事,一顆心登時怦怦亂跳。這件事她知道、武氏兄弟知道、她父母知道,甚至師公柯鎮惡也知道,可是大家都覺得此事難以啟齒,每個人心裏常常想著,口中卻從來沒提過一句。此時斗然間給楊過說了出來,不由得她滿臉通紅,又是高興,又是難過,又想嘻笑,又想哭泣,淚珠兒在眼眶中滾來滾去。
楊過道:「大武哥哥斯文穩重,小武哥哥卻能陪我解悶。兩個兒都是年少英俊,武功了得,又都千依百順,向我大獻殷勤,當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,弟弟有弟弟的強,可是我一個人,又怎能嫁兩個郎?」郭芙怔怔的聽他說著,聽到最後一句,啐了一口,說道:「你滿嘴胡說,誰理你啦?」楊過瞧她神色,早知已全盤猜中,口中輕輕哼著小調兒:「可是我一個人啊,又怎能嫁兩個郎?」
他連哼幾句,郭芙始終心不在焉,似乎並沒聽見,過了一會,才道:「楊大哥,你說是大武哥哥好呢,還是小武哥哥好呢?」這句話問得甚是突兀。她與楊過雖是兒時遊伴,但當時便有嫌隙,又是多年未見,現下兩人都已長大,這般女兒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?可是楊過生性活潑,只要不得罪他,他跟你嘻嘻哈哈,有說有笑,片刻間令人如坐春風,似飲美酒。況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過此事,確是覺得二人各有好處,日常玩耍說笑,和武修文較為投機相得,但要辦甚麼正事,卻又是武敦儒妥當得多。女孩兒情竇初開,平時對二人或嗔或怒,或喜或愁,將兄弟倆擺弄得神魂顛倒,在他內心,卻是好生為難,不知該對誰更好些才是,這時和楊過談起,竟不自禁的問出了口。
楊過笑道:「我瞧兩個都不好。」郭芙一怔,問道:「為甚麼?」楊過笑道:「若是他二人好了,我楊過還有指望麼?」他一路上對陸無雙嬉皮笑臉的胡鬧慣了,其實並非當真有甚麼邪念,這時和郭芙說笑,竟又脫口而出。
郭芙一呆,她是個嬌生慣養的姑娘,從來沒人敢對她說半句輕薄之言,當下不知該發怒還是不該,板起了臉,道:「你不說也就罷了,誰跟你說笑?咱們快走罷。」說著展開輕功,繞小路向山坳後奔去。
楊過碰了一個釘子,覺得老大不是意思,心想:「我擠在他們三人中間幹麼?自己走得遠遠的罷!」轉過身來,緩緩而行,心想:「武家兄弟把這姑娘當作天仙一般,唯恐她不嫁自己。其實當真娶到了,整天陪著這般嬌縱橫蠻的一個女子,定是苦頭多過樂趣,嘿,這般痴人,也真好笑。」
郭芙奔了一陣,只道楊過定會跟來求告陪罪,不料立定稍候,竟沒他的人影。她心念一轉,暗道:「這人不會輕功,自然追我不上。」當即向來路趕回,只見他反而走遠,心中好生奇怪,奔到他面前,問道:「你怎麼不來?」楊過道:「郭姑娘,請你轉告你爹爹媽媽,說我走啦。」郭芙一驚,道:「好端端的幹麼走了?」楊過淡淡一笑,道:「也沒甚麼,我本來不為甚麼而來,既然來過了,也就該去了。」
郭芙素來喜歡熱鬧,雖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楊過,只覺待聽他說笑,比之跟武氏兄弟說話另有一股新鮮味兒,實是一百個盼望他別走,說道:「楊大哥,咱們這麼久沒見,我有好多話要問你呢。再說,今晚開英雄大宴,東南西北、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漢都來聚會,你怎不見識見識呢?」
楊過笑道:「我又不是英雄,若是也來與會,豈不教那些大英雄們笑話?」郭芙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」微一沉吟,道「反正陸家莊不會武功之人也很多,你跟那些帳房先生、管家們一起喝酒吃飯,也就是了。」楊過一聽大怒,心想:「好哇,你將我當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。」臉上卻絲毫不露氣惱之色,笑道:「那可不錯。」他本想一走了之,此時卻將心一橫,決意要做些事情出來羞辱她一番。
郭芙自小嬌生慣養,不懂人情世故,她這幾句話其實並非有意相損,卻不知無意中已大大得罪了人。她見楊過回心轉意,笑道:「快走罷,別去得遲了,給媽先到,就偷看不到了。」她在前快步而行,楊過氣喘吁吁的跟著,落腳沉重,顯得十分的遲鈍笨拙。
好容易奔近黃蓉平時傳授魯有腳棒法之處,只見武氏兄弟已爬在樹梢,四下張望。郭芙躍上樹枝,伸下手來拉楊過上去。楊過握著她溫軟如綿的小手,不由得心中一蕩,但隨即想起:「你就是再美十倍,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?」
郭芙悄聲問道:「我媽還沒來麼?」武修文指著西首,低聲道:「魯長老在那裏舞棒,師母和師父走開說話去了。」郭芙生平就只怕父親一人,聽說他也來了,覺得有些不妥,但見魯有腳拿著一根竹棒,東邊一指,西邊一攪,毫無驚人之處,低聲道:「這就是打狗棒法麼?」武敦儒道:「多半是了。師母正在指點,師父過來有事和師母商量,請她到一旁說話去了,魯長老就獨個兒這麼練著。」
郭芙又看了幾招,但覺呆滯,不見奧妙,說道:「魯長老還沒學會,沒甚麼好看,咱們走罷。」楊過見魯長老所使的棒法,與洪七公當日在華山絕頂所傳果然分毫不錯,心中冷笑:「小女孩兒甚麼也不懂,偏會口出大言。」
武氏兄弟對郭芙奉命唯謹,聽說她要走,正要躍下樹來,忽聽樹下腳步聲響,郭靖夫婦並肩走近。只聽郭靖說道:「芙兒的終身大事,自然不能輕忽。但過兒年紀還小,少年人頑皮胡鬧總免不了的。在全真教鬧的事,看來也不全是他錯。」黃蓉道:「他在全真教搗蛋,我才不在乎呢。你顧念郭楊兩家祖上累世的交情,原本是該的。但楊過這小子狡獪得緊,我越是瞧他,越覺得像他父親,我怎放心將芙兒許他?」
楊過、郭芙、武氏兄弟四人聽了這幾句話,無不大驚。四人雖知郭楊兩家本有瓜葛牽連,卻不知上代原來淵源極深,更萬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兒許配給楊過。這幾句話與各人都有莫大干係,四人自是都凝神傾聽,四顆心一齊怦怦亂跳。
只聽郭靖道:「楊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國王府,誤交匪人,才落得如此悲慘下場,到頭來竟致屍骨不全。若他自小就由楊鐵心叔父教養,決不至此。」黃蓉嘆了口氣,想到嘉興王鐵槍廟中那晚驚心動魄之事,兀自寒心,低聲的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」
楊過對自己身世從來不明,只知父親早亡,死於他人之手,至於怎樣死法,仇人是誰,即是自己生母也不肯明言。此時聽郭靖提到他父親,說甚麼「流落王府,誤交匪人」,又是甚麼「屍骨不全」,登時如遭雷轟電掣,全身發顫,臉如死灰。郭芙斜眼瞧了他一眼,見他如此神色,不由得心中害怕,擔心他突然摔下,就此死去。
郭靖與黃蓉背向大樹,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之上。郭靖輕撫黃蓉手背,溫言道:「自從你懷了這第二個孩子,最近身子大不如前,快些將丐幫的大小事務一古腦兒的交了給魯有腳,須得好好補養才是。」郭芙大喜,心道:「原來媽媽有了孩子,我多個弟弟,那可有多好。媽怎麼又不跟我說?」
黃蓉道:「丐幫之事,我本來就沒多操心。倒是芙兒的終身,好教我放心不下。」郭靖道:「全真教既不肯收容過兒,讓我自己好好教他罷。我瞧他人是極聰明的,將來我把功夫盡數傳與他,也不枉了我與他爹爹結義一場。」
楊過此時才知郭靖原來與自己生父是金蘭兄弟,「郭伯伯」這三個字,中間實有重大含義,聽郭靖言語中對自己情重,心中感動,幾欲流下淚來。
黃蓉嘆道:「我就是怕他聰明反被聰明誤,因此只教他讀書,不傳武功。盼他將來成為一個深明大義、正正派派的好男兒,縱使不會半點武功,咱們將芙兒許他,也是心滿意足的了。」郭靖道:「你事事想得周全,用心本來很好,可是芙兒是這樣的一個脾氣,這樣的一身武功,要她終身守著一個文弱書生,你說不委屈她麼?你說她會尊重過兒麼?我瞧啊,這樣的夫妻定然難以和順。」黃蓉笑道:「也不怕羞!原來咱倆夫妻和順,只因為你武功勝過我了。郭大俠,來來來,咱倆比劃比劃。」郭靖笑道:「好,黃幫主,你劃下道兒來罷。」只聽拍的一聲,黃蓉在郭靖肩頭輕輕拍了一下。
過了一會,黃蓉道:「唉,這件事說來好生為難,就算過兒的事暫且擱在一旁,武家哥兒倆又怎生分解?你瞧大武好些呢,還是小武好些?」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特跳。楊過事不關己,卻也急欲知道郭靖對二人的評語。
只聽郭靖「嗯」了一聲,隔了好久始終沒有下文,最後才道:「小事情上是瞧不出的。一個人要面臨大事,真正的品性才顯得出來。」他聲調轉柔,說道:「好,芙兒年紀還小,過幾年再說也不算遲,說不定到那時一切自有妥善安排,全不用做父母的操心。你教導魯長老棒法,可別太費神了,這幾日我總覺你氣息紛亂,有些擔心。我找過兒去,跟他談談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向來路回去。
黃蓉坐在石上調勻一會呼吸,才招呼魯有腳過來試演棒法。這時魯有腳已將三十六路打狗棒法盡數學全,只是如何使用卻未領會訣竅。黃蓉耐著性子,一路路的詳加解釋。
那打狗棒法的招數固然奧妙,而訣竅心法尤其神妙無比,否則小小一根青竹棒兒怎能成為丐幫鎮幫之寶?以歐陽鋒如此厲害的武功,竟要苦苦思索,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?黃蓉已花了將近一個月工夫,才將招數傳授了魯有腳,此時再把口訣和變化心法唸了幾遍,叫他牢牢記住,說到融會貫通,那是要瞧各人的資質與悟性了,卻不是師父所能傳授得了的。
郭芙與武氏兄弟不懂棒法,只聽得索然無味,甚麼「封」字訣如何如何,「纏」字訣又怎樣怎樣,第十八變怎樣轉為第十九變,而第十九變又如何演為第二十變。三人幾次要想溜下樹去,卻又怕給黃蓉發覺,只盼她儘快說完口訣,與魯有腳一齊走開。那知黃蓉預定今日在英雄大宴之前將幫主之位傳給魯有腳,預定此時將棒法口訣一齊傳完,倘若他無法領會,寧可日後慢慢再教,總之是遵依幫規,使他在接任幫主之時已然學會打狗棒法,因之說了將近一個時辰還沒說完。偏生魯有腳天資不佳,兼之年紀已老,記心減退,一時之間那裏記得了這許多?黃蓉反來覆去說了一遍又一遍,他總是難以記得周全。
黃蓉自十五歲上與郭靖相識,對資質遲鈍之人相處已慣,魯有腳記心不好,她倒也並不著惱。苦在幫規所限,這口訣心法必須以口相傳,決不能錄之於筆墨,否則寫將出來讓他慢慢讀熟,倒可省卻不少心力了。
當日洪七公在華山絕頂與歐陽鋒比武,損耗內力後將這棒法每一招每一變都教了楊過,叫他演給歐陽鋒觀看,但臨敵使用的口訣心法卻一句不傳。他想楊過雖聽了招數,不明心法,實無半點用處,這樣便不算犯了幫規,而當時並非真的與歐陽鋒過招,使棒的心法自也不必傳授。那知楊過竟會在此處原原本本的盡數聽到。他天資高出魯有腳百倍,只聽到第三遍,早已一字不漏的記住,魯有腳卻兀自顛三倒四、纏七來八的背不清楚。
黃蓉第二次懷孕之後,某日修習內功時偶一不慎,傷了胎氣,因是大感虛弱。這日教了半天,頗感疲累,倚在石上休息,合眼養了一會神,叫道:「芙兒、儒兒、文兒、過兒,一起都給我滾下來罷!」
郭芙等四人大吃一驚,都想:「怎麼她不動聲色,原來早知道了!」郭芙笑道:「媽,你真有本事,甚麼都滿不過你。」說著使一招「乳燕投林」,輕輕躍在她面前。武氏兄弟跟著躍下,楊過卻慢慢爬下樹來。
黃蓉哼了聲道:「憑你們這點功夫,也想偷看來著?若是連你們幾個小賊也知覺不了,到江湖上行走,只怕過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。」郭芙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,但自恃母親素來寬縱,也不怕她責罵,笑道:「媽,我拉了他們三個來,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,那知道魯長老使的一點也不好看。媽,你使給我瞧瞧。」
黃蓉一笑,從魯有腳手中接過竹棒,道:「好,你小心著,我要絆小狗兒一交。」郭芙全神留心下盤,只待竹棒伸來,立即上躍,教她絆之不著。黃蓉竹棒一幌,郭芙急忙躍起,雙足離地半尺,剛好棒兒一絆,輕輕巧巧的便將她絆倒了。郭芙跳起身來,大叫:「我不來,我不來。那是我自己不好。」黃蓉笑道:「好罷,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。」
郭芙擺個馬步,穩穩站著,轉念一想,說道:「大武哥哥,小武哥哥,你兩個在我旁邊,也擺馬步。」武氏兄弟依言站穩。郭芙伸出手臂與二人手臂相勾,合三人之力,當真是穩若泰山,說道:「媽,不怕你啦,除非是爹爹的降龍十八掌,那才推得動我們。」黃蓉微微一笑,揮棒往三人臉上橫掃過去,勢挾勁風,甚是峻急。三人連忙仰後相避,這麼一來,下盤紮的馬步自然鬆了。黃蓉竹棒迴帶,使個「轉」字訣,往三人腳下掠去,三人立足不穩,同時撲地跌倒。總算三人武功已頗有根基,上身微一沾地,立即躍起。
郭芙叫道:「媽,你這個仍是騙人的玩意兒,我不來。」黃蓉笑道:「適才我傳授魯長老那絆、劈、纏、戳、挑、引、封、轉八訣,那一訣是用蠻力的?你說我這是個騙人的玩竟兒,那不錯,武功之中,十成中九成是騙人的玩意兒,只要能把高手騙倒,那就是勝了。只有你爹爹的降龍十八掌這等武功,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拚,用不著使巧勁詐著。可是要練到這一步,天下能有幾人能夠?」
這幾句話只把楊過聽得暗暗點頭,凝思黃蓉所述的打狗棒心法,與洪七公所說的招數一加印證,當真是奧妙無窮。郭芙等三人雖然懂了黃蓉這幾句話,卻未悟到其中妙旨。
黃蓉又道:「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異的功夫,卓然自成一家,與各門派的功夫均無牽涉。單學招數,若是不明口訣,那是一點無用。憑你絕頂聰明,只怕也難以自創一句口訣,以之與招數相配。但若知道了口訣,非我親傳招數,也只記得甚麼『絆、劈、纏、戳、挑、引、封、轉』八個字而已,因此不怕你們四個小鬼偷聽。若是我傳授別種武功,未得我的允准,以後可萬萬不能偷聽偷學,知道了麼?」郭芙連聲答應,笑道:「媽,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學?難道你還有不肯教我的麼?」
黃蓉用竹棒在她臀上輕輕一拍,笑道:「跟兩位武家哥哥玩去。過兒,我有幾句話跟你說。魯長老,你慢慢去想罷,一時記不全,日後再教你。」魯有腳、郭芙等四人別了黃蓉,自回陸家莊去,只留下楊過站著。
楊過心中怦怦而跳,生怕黃蓉知道他偷學打狗棒法,要施辣手取他性命。
黃蓉見他神色驚疑不定,拉著他手,叫他坐在身邊,柔聲道:「過兒,你有很多事,我都不明白,若是問你,料你也不肯說。不過這個我也不怪你。我年幼之時,性兒也是極其怪僻,全虧得你郭伯伯處處容讓。」說到這裏,輕輕嘆了口氣,嘴角邊現出微笑,想起了自己少年時淘氣之事,又道:「我不傳你武功,本意是為你好,那知反累你吃了許多苦頭。你郭伯伯愛我惜我,這份恩情,我自然要盡力報答,他對你有個極大的心願,望你將來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。我定當盡力助你學好,以成全他的心願。過兒,你也千萬別讓他灰心,好不好?」
楊過從未聽黃蓉如此溫柔誠懇的對自己說話,只見她眼中充滿著憐愛之情,不由得大是感動,胸口熱血上湧,不禁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
黃蓉撫著他的頭髮,柔聲說道:「過兒,我甚麼也不用瞞你。我以前不喜歡你爹爹,因此一直也不喜歡你。但從今後,我一定好好待你,等我身子復了原,我便把全身武功都傳給你。郭伯伯也說過要傳你武功。」
楊過更是難過,越哭越響,抽抽噎噎的道:「郭伯母,很多事我瞞著你,我……我 ……我都跟你說。」黃蓉撫著他頭髮,說道:「今日我很倦,過幾天再說不遲,你只要做個好孩子,我就喜歡啦。待會開丐幫大會,你也來瞧瞧罷。」楊過心想洪七公逝世這等大事,自須在大會中明言,擦著眼淚不住點頭。
二人在大樹下這一席話,都是真情流露,將從前相互不滿之情,豁然消解。說到後來,楊過竟然破涕為笑,又想到郭靖言語中對自己的期望與厚意,自與小龍女分別以來首次感到這般溫暖。
黃蓉說了一會話,覺得腹中隱隱有些疼痛,慢慢站起,說道:「咱們回去罷。」攜著他手,緩步而行。楊過心想該把洪七公的死訊先行稟明,道:「郭伯母,我有一件很要緊的事跟你說。」黃蓉只感丹田中氣息越來越不順暢,皺著眉頭道:「明兒再說,我 ……我不舒服。」
楊過見她臉色灰白,不禁擔心,只覺她手掌有些陰涼,大著膽子暗自運氣,將一股熱力從手掌上傳了過去。當他與小龍女在終南山同練玉女心經之時,這門掌心傳功的法門已練得極是純熟,但他怕黃蓉的內功與他所學互有衝撞牴觸,初時只微微傳了些過去,後來覺得通行無阻,這才增加內力。
黃蓉感到他傳來的內力綿綿密密,與全真派內功全然不同,但柔和渾厚,實不在全真高手之下,體內大為受用,片刻之間,她逆轉的氣血已歸順暢,雙頰現出暈紅,心中驚異:「這孩子卻在那裏學到了這上乘內功?」向他一笑,意甚嘉許。
正要出言詢問,郭芙遠遠奔來,叫道:「媽,媽,你猜是誰來了?」黃蓉笑道:「今兒天下英雄聚會,我怎知是誰來了?」突然心念一動,歡然道:「啊,是武家哥哥的師伯、師叔們,這可多年不見了。」郭芙道:「媽你真聰明,怎麼一猜就中?」黃蓉笑道:「這有何難?武家哥兒倆寸步也不離開你,忽然不跟著你,定是他們親人到了。」楊過向來自恃聰明機變,但見黃蓉料事如神,遠在自己之上,不禁駭服。
黃蓉又道:「芙兒,恭喜你又得能多學一門上乘武功,就只怕你學不會。」郭芙問道:「甚麼武功?」楊過衝口而出:「一陽指!」郭芙不去理他,隨口道:「你懂甚麼?媽,是甚麼武功?」黃蓉笑道:「楊大哥不已說了?」郭芙道:「啊,原來是媽跟你說的。」
黃蓉和楊過都微笑不語。黃蓉心想:「過兒聰明智慧,勝於武家兄弟十倍。芙兒是個草包,更加不用提。他知一陽指是一燈大師的本門功夫,武氏兄弟的師叔伯們到來,憐他兄弟孤苦,定會傳授,而他哥兒倆要討好芙兒,自是學到甚麼就轉送給她甚麼了。」郭芙卻好生奇怪,媽媽幹麼要將此事先告訴了楊過,難道真要將我終身許給這小叫化嗎?想到此處,不由得向楊過白了一眼,做個鬼臉。
大理國一燈大師座下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。武氏兄弟的父親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農夫。他自與李莫愁一戰受傷,迄今影蹤不見,存亡未卜。此次來赴英雄宴的是漁人泗水漁隱與書生朱子柳二人。
朱子柳與黃蓉一見就要鬥口,此番闋別已十餘年,兩人相見,又是各逞機辯。歡敘之後,泗水漁隱與朱子柳二人果然找了間靜室,將一陽指的入門功夫傳於武氏兄弟。
這日上午,陸家莊上又到了無數繭雄好漢。陸家莊雖大,卻也已到處擠滿了人。
中午飯罷,丐幫幫眾在陸家莊外林中聚會。新舊幫主交替是丐幫最隆重的慶典,東南西北各路高輩弟子盡皆與會,來到陸家莊參與英雄宴的群豪也均受邀觀禮。
十餘年來,魯有腳一直代替黃蓉處理幫務,公平正直,敢作敢為,丐幫中的污衣、淨衣兩派齊都心悅誠服。其時淨衣派的簡長者已然逝世,梁長老長年纏綿病榻,彭長老叛去,幫中並無別人可與之爭,是以這次交替乃是順理成章之事。黃蓉按著幫規宣布後,將歷代幫主相傳的打狗棒交給了魯有腳,眾弟子一齊向他唾吐,只吐得他滿頭滿臉、身前身後都是痰涎,於是新幫主接任之禮告成。
楊過見幫主交接的禮節甚是奇特,心中暗暗稱異,正要起身稟報洪七公逝世的訊息,忽見一個老年乞丐躍上大石,大聲說道:「洪老幫主有令,命我傳達。」幫眾聽了,登時齊聲歡呼。他們十多年未得老幫主信息,常自掛念,忽聞他有號令到來,個個欣喜若狂。人叢中一個乞丐大聲叫道:「恭祝洪老幫主安好!」眾丐一齊呼叫,當真是聲振天地。呼聲此伏彼起,良久方止。
楊過見群丐人人激動,有的甚至淚流滿面,心想:「大丈夫得能如此,方不枉在這世上走一遭。只是眾人這等歡欣,我又何忍將洪老幫主逝世的訊息說了出來?何況我人微言輕,述說這等大事,他們未必肯信。會中七嘴八舌,勢必亂成一團,這又不是好事,何必掃他們的興?」再想:「他們問到洪老幫主的死因,我自不能隱瞞義父跟他比武之事。武氏兄弟知道我跟義父學過『蛤蟆功』,他們焉有不說出來之理?會中這許多化子難免要疑心我從旁相助義父,一起下手,因而害死了洪老幫主,那當真是百口莫辯了。待得大會散後,我詳詳細細的告知郭伯母,讓她轉告便了。」暗自慶幸虧得這老丐搶先出來,否則自己未加深思,逕自直言,勢必要惹起重大麻煩。
只聽那老丐說道:「半年之前,我在廣南東路韶州始興郡遇見洪老幫主,陪著他老人家喝了一頓酒。他老人家身子健旺,胃口極好,酒量跟先前亦是一般無二。」群丐又是大聲歡叫,夾雜著不少笑聲。那老丐接著道:「老幫主這些年來,殺了不少禍國殃民的狗官惡霸,他說剛聽到消息,有五個大壞蛋叫作甚麼『藏邊五醜』,奉了蒙古韃子之命,在川東、湖廣一帶作了不少壞事,他老人家就要趕去查察,要是的確如此,自然要取了這五條狗命。」
一名中年乞丐站起身來,說道:「『藏邊五醜』,前一陣好生猖獗,只是行蹤飄忽,我們川東眾兄弟始終找他們不到。近來卻突然不知去向,定然是給老幫主出手除了。」丐幫弟子與觀禮的群豪紛紛鼓掌。楊過心下黯然:「你們怎知洪老幫主和我義父將『藏邊五醜』打成廢人之後,他二位不久便離開了人世。」
那老丐又道:「洪老幫主言道:方今天下大亂,蒙古韃子日漸南侵,蠶食我大宋天下,凡我幫眾,務須心存忠義,誓死殺敵,力禦外侮。」群丐齊聲答應,神情極是激昂。那老丐道:「朝廷政事紊亂,奸臣當道,要那些臭官兒們來保國護民,那是辦不到的。眼下外患日深,人人都要存著個捐軀報國之心,洪老幫主命我勉勵眾位好兄弟,要牢牢記住『忠義』二字。」群丐轟然而應,齊聲高呼:「誓死尊從洪老幫主的教訓。」
楊過自幼失教,不知「忠義」兩字有何等重大干係,只是見群丐正義凜然,不禁大有所感,覺得前時戲弄丐幫弟子,倒是自己的不是了。
丐幫大會以後辦的都是些本幫賞罰升黜等事,幫外賓客不便與聞,紛紛告辭退出。
到得晚間,陸家莊內內外外掛燈結綵,華燭輝煌。正廳、前廳、後廳、廂廳、花廳各處一共開了二百餘席,天下成名的英雄豪傑倒有一大半赴宴。這英雄大宴是數十年中難得一次的盛舉,若非主人交遊廣闊,眾所欽服,決計難以邀到這許多武林英豪。
郭靖、黃蓉夫婦陪伴主賓,位於正廳。黃蓉替楊過安排席次,便在好坐席之旁。郭芙與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遠。
郭芙初時有些奇怪,心想:「這人不會武功,媽怎麼讓他坐這好位?」突然轉念一想,不由得心中一涼:「啊喲不好,爹爹說要將我許配於他,莫非媽竟依從了爹爹?」她越想越怕,想到剛才眼見媽媽拉住了楊過之手而行,神情親熱,又想爹媽互敬互重,爹爹要是執意如此,媽媽自也不會不允。她斜眼望著楊過,又是擔心,又是氣憤,心想:「我怎能嫁給這小叫化?」忍不住要哭了出來。武修文恰好在此時說道:「芙妹,你瞧那姓楊的小子也坐在這兒,他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?」郭芙氣鼓鼓的道:「你有本事就趕他走啊!」
武氏兄弟對楊過原本只是心存輕視,但在樹上聽到郭靖說要將女兒許配於他,已然大生敵意。武修文聽了郭芙之言,心想:「我何不羞辱他一番?教他在眾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醜。師母向來極其要強好勝,這姓楊的當眾栽個大觔斗,師母便決不能再要他做女婿。」他適才跟師伯學了一陽指功夫,正好一試,說道:「他既要冒充英雄,那就讓他擺擺架子,大大的露一下臉。」站起身來,滿滿斟了兩杯酒,走到楊過身旁,說道:「楊大哥,這些年來你定是挺得意罷?我敬你一杯。」
楊過見武修文走近之時,眼光不住轉過去瞧郭芙,臉上神色狡獪,顯是不懷好意,心想:「他過來敬酒,定有鬼花樣。但說在酒中下毒,料他也是不敢。」於是站起接過酒來,說道:「多謝。」一飲而盡。就在此時,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,往他腰間點去。他將身子擋住了旁人眼光,這一指對準了楊過的「笑腰穴」,聽師伯言道,以一陽指法點中了敵人的「笑腰穴」,對方便要大笑大叫,穴道不解,始終大笑不止。
楊過早就在全神提防,豈能中此暗算?其實即是對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襲,以他此時武功,也決不能著了道兒。若依楊過平時半點不肯吃虧的脾氣,定要狠狠反擊,不是摔武修文一交,便是反點他「笑腰穴」,但今日與黃蓉說了一番話後,心中愉樂,和平舒暢,暗想:「你雖和我過不去,但總是郭伯伯、郭伯母的徒弟,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識。」當下暗運歐陽鋒所授內功,全身經脈霎時之間盡皆逆轉,所有穴道即行變位,只是他此時並非頭下腳上的倒立,而於這功夫也是修為甚淺,經脈只能逆轉片刻,一呼一吸之後便即迴順,必須再運內功,方得二次逆轉片時。但就只這麼短短一刻,已足令武修文這一指全無效用。
武修文一指點後,見楊過只是微微一笑,坐回原位,竟是半點不動聲色,心中好生奇怪,回到自己席上,低聲道:「哥哥,怎麼師伯教的功夫不管使?」武敦儒道:「甚麼不管使?」武修文將適才之事說了。武敦儒冷笑道:「定是你出指不對,又或是認穴歪了。」武修文急道:「怎麼不對?你瞧。」手指一起,作勢往兄長腰中點去,姿式勁道,與師伯所傳絲毫不差。
郭芙小嘴一撅,道:「我還道一陽指是甚麼了不起的玩意,哼!瞧來也沒甚麼用。」她得知武氏兄弟學了一陽指而自己不會,雖說二人日後必定傳她,心中卻已不甚樂意。
武敦儒霍地站起身來,也斟了兩杯酒,走到楊過身前,說道:「楊大哥,咱哥兒倆數年不見,此番重逢,小弟也敬你一杯。」楊過心中暗笑:「你弟弟已顯過身手,瞧你做哥哥的又有甚麼高招?」筷上夾了一大塊牛肉,也不放下,左手接過酒杯,笑道:「多謝。」
武敦儒更不遮掩,右臂出,袍袖帶風,出指疾往楊過腰間戳去。楊過見他來指勢狠,自己於這逆運經脈的功夫所習有限,只怕抵擋不住,當下不再運氣逆脈,手臂下垂,將一大塊牛肉擋在自己「笑腰穴」上。他這一下後發而先至,武敦儒全然不覺,食指戳去,正好刺中牛肉。楊過放下筷子,笑道:「喝了酒吃塊牛肉最好。」武敦儒提起手來,只見五隻手指抓著好大一塊牛肉,汁水淋漓,拿著又不是,拋去又不好,甚是狼狽,狠狠向楊過瞪了一眼,回入座中。
郭芙見手中抓著一大塊牛肉,很是奇怪,問道:「那是甚麼?」武敦儒脹紅了臉,難以答話。正狼狽間,只見丐幫新任幫主魯有腳舉著酒杯,站了起來。
他舉杯向群雄敬了一杯酒,朗聲說道:「敝幫洪老幫主傳來號令,言道蒙古南侵日急,命敝幫幫眾各出死力,抵禦外侮。現下天下英雄會集於此,人人心懷忠義,咱們須得商量一個妙策,使得蒙古韃子不敢再犯我大宋江山。」他說了這幾句話後,群雄紛紛起立,你一言我一語,都是贊同之意。此日來赴英雄宴之人多數都是血性漢子,眼見國事日非,大禍迫在眉睫,早就深自憂心,有人提起此事,忠義豪傑自是如響斯應。
一個銀髯老者站起身來,聲若洪鐘,說道:「常言道蛇無頭不行,咱們空有忠義之志,若無一個領頭的,大事難成。今日群雄在此,大夥兒便推舉一位德高望重、人人心服的豪傑出來,由他領頭,眾人齊奉號令。」群雄一齊喝采,早有人叫了起來:「就由你老人家領頭好啦!」「不用推舉旁人啦!」
那老者哈哈笑道:「我這臭老兒又算得那一門子貨色?武林高手,自來以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為首。中神通重陽真人仙去多年,東邪黃島主獨來獨往,西毒非我輩中之人,南帝遠在大理,不是我大宋百姓。群雄盟主,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輩莫屬。」
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,當真是眾望所歸,群雄一齊鼓掌,再無異議。
人叢中一人說道:「洪老幫主自然做得群雄盟主,除他老人家之外,又有那一個藝能服眾,德能勝人,擔當得了這個大任?」他話聲響亮,眾人齊往發聲之處瞧去,卻看不到人,原來說話的人身材甚矮,給旁邊之人遮沒了。有人問道:「是那一位說話?」
那矮子躍起身來,站到了桌上,但見他身高不滿三尺,年逾四旬,滿臉透著精悍之氣。有人識得他是江西好漢「矮獅」雷猛。眾人欲待要笑,見了他左顧右盼的威猛眼光,都把笑聲吞下了肚裏。只聽他道:「可是洪老幫主行事神出鬼沒,十年之中難得露一次臉,要是遇上了抗敵禦侮的大事,恰好無法向他老人家請示,那便如何?」群雄心想:「這話倒也說得是。」雷猛又道:「咱們今日所作所為,全是盡忠報國的事,實無半點私心。咱們推舉一位副盟主,洪老盟主雲遊四方之時,大夥兒就對他唯命是從。」
喝采鼓掌聲中,有人叫道:「郭靖郭大俠!」有人叫道:「魯幫主最好。」有人道:「丐幫前葽幫主足智多謀,又是洪老幫主的弟子,我推舉黃幫主。」又有人道:「就是此間陸莊主。」更有人叫:「全真教馬教主。長春子丘真人。」一時眾論紛耘。
正亂間,廳口快步進來四個道人,卻是郝大通、孫不二、趙志敬、尹志平四人。楊過見他們去而復回,心道:「哼,要跟我再幹一場嗎?」郭靖和陸冠英大喜,忙離席相迎。全真派號稱天下武術正宗,今日英雄大宴中若無全真派高手參與,自然大為遜色。」郝大通在郭靖耳邊低聲道:「有敵人前來搗亂,須得小心提防。我們特地趕回報訊。」郭靖心想,廣寧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數高手,江湖上武功勝過他的沒有幾人,他說這幾句話的聲音微微發顫,對頭自必是極厲害的人物,低聲問道:「歐陽鋒?」郝大通道:「不,是我曾折在他手下的那個蒙古人。」郭靖心中一寬,點頭道:「是霍都王子?」
郝大通還未回答,只聽得大門外號角之聲鳴鳴吹起,接著響起了斷斷續續的擊磐之聲。陸冠英叫道:「迎接貴賓!」語聲甫歇,廳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數十個人。
堂上群雄都在歡呼暢飲,突然見這許多人闖進廳來,都是微感詫異,但均想此輩定是來赴英雄宴的人物,眼見內中並無相識之人,也就不以為意。
郭靖低聲向黃蓉轉述了郝大通的說話,便即站起身來,夫妻倆與陸冠英夫婦一起迎了出去。郭靖識得那容貌清雅、貴公子模樣的是蒙古霍都王子;那臉削身瘦的藏僧是霍都的師兄達爾巴。這二人曾在終南山重陽宮中會過,雖是一流高手,但武功比自己為遜,也不去懼他。只見這二人分站兩旁,中間站著一個身披紅袍、極高極瘦、身形猶似竹桿一般的藏僧,腦門微陷,便似一隻碟子一般。
郭靖與黃蓉互望了一眼,他們曾聽黃藥師說起過西藏密宗的奇異武功,練到極高境界之時,頂門微微凹下,此人頂心深陷,難道武功當真高深之極?怎麼江湖上從不曾聽說西藏有這麼一個高手?兩人暗中提防,同時躬身施禮。郭靖說道:「各位遠道到來,就請入座喝上幾杯。」他既知來者是敵,也不說甚麼「光臨、歡迎」之類口是心非的言語。陸冠英吩咐莊丁另開新席,重整杯盤。
武氏兄弟一直幫著師父師母料理事務,武修文快手快腳,尤是第一等的精明幹練人物。兩兄弟指揮莊丁,在最尊貴處安排席次,一面不住道歉,請眾賓挪動座位。郭芙見楊過安安穩穩的坐著,全不動彈,瞧著十分的不順眼,心道:「你也算得甚麼英雄?天下英雄死光光了,也輪不到你。」向武修文使個眼色,又向楊過一努嘴。武修文會意,走到楊過身前,說道:「楊大哥,你的座位兒挪一挪。」也不等他示意可否,已指揮莊丁將他杯筷搬到了屋角落裏最僻的一席。楊過心中怒火漸盛,當下也不說話,只是暗暗冷笑。
這邊廂霍都王子向那高瘦藏僧說道:「師父,我給你老人家引見中原兩位大名鼎鼎的英雄……」郭靖一驚:「原來他是這蒙古王子的師父。」那藏僧點了點頭,雙目似開似閉。霍都王子道:「這位是做過咱們蒙古西征右軍元帥的郭靖郭大俠,這位是郭夫人,也即是丐幫的黃幫主。」那藏僧聽到「蒙古西征右軍元帥」八字,雙目一張,斗然間精光四射,在郭靖臉上轉了一轉,重又半垂半閉,對丐幫的幫主卻似不放在心上。
霍都王子朗聲說道:「這位是在下的師尊,西藏聖僧,人人尊稱金輪法王,當今大蒙古國皇后封為第一護國大師。」這幾句話說得甚是響亮,滿廳英雄都聽得清清楚楚。眾人愕然相顧,均想:「我們在這裏商議抵禦蒙古南侵,卻怎地來了個蒙古的甚麼護國大師?」
楊過更是一凜,記得那日在華山絕頂,義父與洪七公都曾稱讚藏邊五醜所學功夫「了不起」,要他們帶訊去叫師祖金輪法王來比劃比劃;此刻金輪法王與藏邊五醜的師父達爾巴同時到來,義父與洪七公卻已不在人世了,既感傷心,又知這高瘦藏僧定是非同小可。
郭靖不知如何對付這幾人才好,只淡淡的說道:「各位遠道而來,請多喝幾杯。」
酒過三巡,霍都王子站起身來,摺扇一揮,張了開來,露出扇上一朵嬌艷欲滴的牡丹,朗聲說道:「我們師徒今日未接英雄帖,卻來赴英雄大宴,老著臉皮做了不速之客,但想到得會群賢,卻也顧不得許多了。盛會難得,良時不再,天下英雄盡聚於此,依小王之見,須得推舉一位群雄的盟主,領袖武林,以為天下豪傑之長,各位以為如何?」
「矮獅」雷猛大聲道:「這話不錯。我們已推舉了丐幫洪老幫主為群雄盟主,現下正在推舉副盟主,閣下有何高見?」
霍都冷笑道:「洪七公早就歸位了。推一個鬼魂做盟主,你當我們都是死人麼?」此言一出,群雄齊聲大譁,丐幫幫眾尤其憤怒異常,紛紛叫嚷。霍都道:「好罷,洪七公若是未死,就請他出來見見。」
魯有腳將打狗棒高舉兩下,說道:「洪老幫主雲遊天下,行蹤無定。你說要見,就輕易見得著麼?」霍都冷笑道:「莫說洪七公此時死活難知,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處,憑他的武功德望,又怎及得上我師父金輪法王?各位英雄靖聽了,當今天下武林的盟主,除了金輪法王,再無第二人當得。」
群雄聽了這一番話,都已明白這些人的來意,顯是得知英雄大宴將不利於蒙古,是以來爭盟主之位。倘若金輪法王憑武功奪得盟主,中原豪傑雖然決不會聽他號令,卻也是削弱了漢人抗拒蒙古的聲勢。眾人素知黃蓉足智多謀,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望她,心想:「這幾十個人武功再強,也決不能是這裏數千人的對手,不論單打獨鬥還是群毆,我們都不致落了下風,大家只聽黃幫主號令行事便了。」
黃蓉知道今日若不動武,決難善罷,群毆自然必勝,只是難令對方心服,朗聲說道:「此間群雄已推舉洪老幫主為盟主,這個蒙古好漢卻橫來打岔,要推舉一個大家從未聞名、素不相識的甚麼金輪法王。若是洪老幫主在此,原可與金輪法王各顯神通,一決雌雄,只是他老人家周遊天下,到處誅殺蒙古韃子,鏟除為虎作倀的漢奸,沒料到今日各位自行到來,未能在此恭候,他老人家日後知道了,定感遺憾。好在洪老幫主與金輪法王都傳下了弟子,就由兩家弟子代師父們較量一下如何?」
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驚人,又當盛年,只怕已算得當世第一,此時縱然是洪七公也未必能強過他去,若與金輪法王的弟子相較,那是勝券在握,決無敗理,當下紛紛叫好喝采,聲震屋瓦。在偏廳、後廳中飲宴的群雄得到訊息,紛紛湧來,一時廊下、天井、門邊都擠滿了人,眾人叫好助威。金輪法王一邊人少,聲勢自是大大不如。
霍都當年在重陽宮與郭靖交手,一招即敗,其時還道他是全真派門人,後來稍加打聽,自即知道了他的來歷。師兄達爾巴與自己只伯仲之間,就算師兄弟兩人齊上,多半也敵不過洪七公這位弟子郭大俠,但若不允黃蓉之議,今日這盟主一席自是奪不到了,這個變故實非始料之所及,不禁徬徨無計。
金輪法王道:「好,霍都,你就下場去,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劃比劃。」他話聲極是重濁,這句話一口氣說將出來,全然不須轉換呼吸。他一直在西藏住,料想憑著霍都的武功,在中原定然少有敵手,最多是不敵北丐、東邪、西毒等寥寥幾個前輩而已,卻不知他曾折在郭靖手下。霍都答應一聲,隨即低聲道:「師父,那洪老兒的徒弟十分了得,弟子恐怕難以取勝,莫要墮了師父的威風。」
金輪法王臉一沉,哼了一聲,道:「難道連人家的徒兒也鬥不過?快下去。」霍都甚是尷尬,他輸給郭靖之事,一直瞞著師父,此刻不敢事到臨頭才來稟明,他只道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,當世無人能與匹敵,只消法駕來到英雄宴,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來,那知竟會要自己與郭靖比武,正自焦急,一個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漢子走近身來,湊嘴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。霍都一聽大喜,站起身來,張開扇子撥了幾撥,朗聲說道:「素聞丐幫的鎮幫之寶,有一套叫做甚麼打狗棒法的,是洪老幫主生平最厲害的本事。小王不才,要憑這柄扇子破他一破。若是破得,看來洪七公的本事也不過爾爾了!」
黃蓉初時見有人在他耳邊說話,並未在意,忽聽他提到打狗棒法,只輕輕幾句話,便將武功最強的郭靖撇在一邊,卻是誰人獻此妙策?向那蒙古人瞧去,當即省悟,認出此人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,原來他已投靠蒙古,改穿了蒙古裝束、留了蓬蓬鬆鬆的滿鰓大鬍子,帽子低垂,直遮至眼,若不留神細看,還真認不出,也只有他,才知打狗棒法非丐幫幫主不傳,郭靖武功雖高,卻是不會。霍都說這番話,明是指名向自己與魯有腳挑戰。魯有腳的棒法新學乍練,領會有限,使用不得,那是非自己出馬不可了。
郭靖知道妻子的打狗棒法妙絕天下,料想可以勝得霍都,但她這幾個月來胎氣方動,內息不調,萬不能與人動武,於是步出座位,站在席間,說道:「洪老幫主的打狗棒法向來不肯輕用,你就來領教領教他老人家的降龍十八掌好了。」
金輪法王雙目半張半閉,見郭靖出座這麼一站,當真是有若淵停嶽峙,氣勢非凡,不由得暗暗吃驚:「此人果真了不起。」
霍都哈哈一笑,說道:「終南山重陽宮中,小王與閣下曾有一面之緣,當日閣下自稱是馬鈺、丘處機諸道的門人,怎麼又冒充起洪七公的弟子來啦?」郭靖正要回答,霍都搶著又道:「一人投拜數位師父,本來也是常事。然而今日乃金輪法王與洪老幫主較量功夫,閣下武功雖強,卻是藝兼眾門,須顯不出洪老幫主的真實本事。」
這番話倒也甚是有理,郭靖本就拙於言辭,一時難以辯駁。群雄卻大聲叫嚷起來:「有種就跟郭大俠較量,沒膽子的就夾著尾巴走罷。」「郭大俠是洪老幫主及門弟子,若他不得,誰又代得了?」「你先吃了降龍十八掌的苦頭,再試打狗棒法不遲。」
霍都仰天長笑,發笑時潛運內力,哈哈哈哈,呵呵呵呵,將群雄七嘴八舌的言語都壓了下去,只震得大廳上的燭火搖幌不定。群雄相顧失色,都想:「瞧不出他年紀輕輕,公子哥兒般的人物,居然有此厲害內功。」霎時間都靜了下來。
霍都向金輪法王朗聲道:「師父,咱們讓人冤啦。初時只道今日天下英雄聚會,才千里迢迢的趕來,那知盡是些貪生怕死之徒。咱們快走,你若不幸做了這些人的盟主,教干下好漢說你是天下酒囊飯袋之首,豈非污辱了你老人家的名頭?」
群雄均知他是有意相激,定要挑黃蓉出戰,可是他說話如此狂妄,實是令人難忍。眾人喝罵聲中,魯有腳竹棒一擺,大踏步走到席間,道:「在下是丐幫新任幫主魯有腳,打狗棒法十成中還學不到一成,原本不該使用。只是你定要嘗嘗給打狗棒痛打一頓的滋味,在下就打你幾棒罷。」魯有腳的武功本已頗為精湛,打狗棒法雖未學全,究已使他原來武功加強不少威力,眼見霍都年甫三旬,料想他縱得高人傳授,功力也必不深,他知黃蓉身子不適,自己不論是勝是敗,總不能讓她涉險。
霍都只求不與郭靖過招,旁人不概不懼,當即抱拳躬身,說道:「魯幫主,幸會幸會。跟你討教,再好也沒有了。」黃蓉暗暗著急,但想魯有腳新任幫主,他既已出言挑戰,自己便不能再加阻攔,否則既折了魯有腳的威風,又顯得自己的權勢仍在丐幫幫主之上,只有讓他先鬥上一陣再說。
陸家莊上管家指揮家丁,挪開酒席,在大廳上空出七八張桌子的地位來,更添紅燭,將廳中心照耀得白晝相似。
霍都叫道:「請罷!」兩個字剛出口,扇子揮動,一陣勁風向魯有腳迎面撲去,風中竟微帶幽香。魯有腳怕風中有毒,忙側風避開。霍都一扇揮出,跟著擦的一聲,扇子已摺成一條八寸長的點穴筆,逕向敵人脅下點去。魯有腳竹棒揚起,竟不理會他的點穴,用纏字訣一絆一挑。這打狗棒法當真巧妙異常,去勢全在旁人萬難料到之處,霍都輕躍相避,那知竹棒猛然翻轉,竟已擊中他的腳脛。他一個踉蹌,躍出三步,這才不致跌倒。旁觀群雄齊聲喝采,呼叫:「打中狗兒啦!」「教你見識見識打狗棒法的威風!」
這一下挫折,霍都登時面紅過耳,輕飄飄一個轉身,左手揮掌擊了出去。魯有腳飛起左腳,竹棒橫掃,登時棒影飛舞,變幻無定。霍都暗暗心驚:「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虛傳!」打疊十二分精神,右扇左掌,全力應付。魯有腳皂棒法畢竟未曾學全,數次已可得手,始終功虧一簣。郭靖、黃蓉在旁看著,不住暗叫:「可惜!」
再拆得十餘招,魯有腳棒法中的破綻越露越大。楊過每招看得清楚,不由得暗暗皺眉。幸好打狗棒先聲奪人,一出手就打中了對方腳脛,霍都心有所忌,不敢過份逼近,否則魯有腳早已落敗。黃蓉見情勢不妙,正欲開言叫他下來,魯有腳突使一招「斜打狗背」,竹棒一幌,夾頭夾臉打在霍都的左邊面頰。可是這一棒使得過重,失了輕妙之致,霍都羞痛交集之下,伸手急帶,已將竹棒抓在手裏,當下再沒顧慮,騰的一掌,正中魯有腳胸口,跟著又橫掃一腿,喀喇一聲,魯有腳腳骨已斷,一口鮮血噴出,向前直摔下去,兩名七袋弟子急忙搶上扶下。群雄見霍都出手如此狠辣,都是憤怒異常,紛紛喝罵。
霍都雙手橫持那根晶瑩碧綠的竹棒,洋洋得意,說道:「丐幫鎮幫之寶皂打狗棒,原來也不過如此。」他有意要折辱這個中原俠義道的大幫會,雙手拿住竹棒兩端,便要將竹棒折為兩截。
突然間綠影幌動,一個清雅秀麗的少婦已站在面前,說道:「且慢!」正是黃蓉。霍都見她身法奇快,吃了一驚,只說得一個:「你……」黃蓉左手輕揮,右手探取他雙目。霍都忙舉手相格,黃蓉已將竹棒輕輕巧巧的奪了過來。
這一招奪棒手法叫做「獒口奪杖」,乃是打狗棒法中極高明的招數。當年丐幫洞庭湖君山大會,黃蓉曾以這招手法在楊康手中連奪三次竹棒。這一招變幻莫測,奪棒時百發百中,再強的高手也閃避不及。堂上堂下群雄采聲大起,黃蓉回身入座,將竹棒倚在身旁,留著霍都站在當地,甚是狼狽。
他雖武學精深,但黃蓉到底用何手法奪去竹棒,實是不解其故,心想:「難道這女子會使幻術?」耳聽得眾人紛紛議嘲,斜眼又見師父臉色鐵青,料想這樣一個美貌少婦真正本領自必有限,當即大聲道:「黃幫主,我已將棒兒還了給你,這就請來過過招。你總不會不敢罷?」此言一出,果然有人以為適纔並非黃蓉奪棒,乃是他將竹棒交還,以求比試。只有武功極高之人,才看出是黃蓉強奪過來。
郭芙聽了他這話大是氣惱,她一生之中從未見人膽敢對母親如此無禮,刷的一聲,抽出了佩劍。武修文道:「芙妹,我去給你出氣。」武敦儒也是這個心思,二人不約而同的躍到廳心。一個道:「我師母是尊貴之體。」另一個接上道:「焉能跟你這蠻子動手?」那一個又道:「你先領教領教小爺的功夫再說。」
霍都見二人年紀輕輕,但身法端穩,確是曾得名師指點,心想:「我們今日來此,原是要耀武揚威,折一折漢人武師的銳氣,多打幾場甚好。只是彼眾我寡,若是惹成群毆,可就難弄得很。」於是說道:「天下英雄請了,這兩個乳臭小兒要和我比武,若是小王出手,只怕給人說一聲以大欺小,倘若不比,倒又似怕了兩個孩子。這樣罷,咱們言明比武三場,那一方勝得兩場,就取盟主之位。小王與魯幫主適才的比試不必計算,大家從頭比起。各位請看妥是不妥?」這幾句話佔盡身分,顯得極為大方。
郭靖、黃蓉與眾貴賓低聲商量,覺得對方此議實是難以拒卻。今日與會之人,除了黃蓉不能出陣之外,算來以郭靖、郝大通,和一燈大師的四弟子書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強。朱子柳是大理國人,並非未人,但大理和大宋唇齒相依,近年來也頗受蒙古的脅迫,算得是同仇敵愾,何況他與靖蓉夫婦交好,自是義不容辭。當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陣鬥霍都,郝大通第二陣鬥達爾巴,郭靖壓陣,挑鬥金輪法王。這陣勢是否能勝,殊無把握,要是金輪法王武功當真極高,連郭靖也抵敵不住,說不定三陣連輸,那當真是一敗塗地了。
眾人議論未決,黃蓉忽道:「我倒有個必勝的法兒。」郭靖大喜,正要相詢,忽聽金刃劈風,霍霍生響,眾人轉過頭來,只見武氏兄弟各使長劍,已和霍都一柄扇子鬥在一起。郭靖、黃蓉夫婦,以及一燈大師門下的點蒼漁隱與朱子柳均關心徒兒安危,凝目觀鬥。
原來武氏兄弟聽霍都王子出言不遜,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兒,這話給心上人聽在耳中,這面子如何下得去?何況適才見師母奪他竹棒,手到拿來,心想他雖打敗魯有腳,看來是魯有腳功夫實在太過不濟,倒非此人了得;又想兄弟倆已得師父的武功真傳,一人即或鬥他不過,二人合力,決無敗理。也不管他要比三場比四場,當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,兄弟倆使個眼色,雙劍齊出。
可是郭靖武功雖高,卻不大會調教徒兒,自己領會了上乘武學精義,傳授時卻總是辭不達意,說不明白。武氏兄弟資質平平,在短短數年中又學到了多少?只數招之間,二人的長劍便給霍都逼住了,半點施展不開。
霍都有意欲在群雄之前逞能立威,眼見武修文長劍刺到,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,搭住了平面劍刃,扇子斜裏揮去,攔腰擊在劍刃之上,錚的一聲,長劍斷為兩截。武氏兄弟大驚,武修文急忙躍開,武敦儒怕傷了兄弟,挺劍直刺霍都背心,要教他不能追擊。霍都早已料到此招,頭也不回,摺扇迴轉,兩下裏一湊合,正好搭在劍背,手指轉了兩轉。他只是手指轉動,武敦儒手中長劍若要順著扇子而轉,肩骨非脫骱不可,只得鬆手離劍,向後躍開,但見長劍直飛上去,劍光在半空中映著燭光閃了幾閃,這才跌下。
武忘兄弟又驚又怒,雖然赤手空拳,並不懼怕。武敦儒左掌橫空,擺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;武修文卻是右手下垂,食指微屈,只要敵人攻來,就使一陽指對付。
霍都見二人姿式凝重,倒也不敢輕視,心道:「贏到此處,已然夠了,莫要見好不收,自討沒趣。」降龍十八掌和一陽指都是武學中一等一的功夫,武氏兄弟功力雖淺,擺出來的架子卻是分毫不錯,常人看了也不覺甚麼,在霍都這等行家眼中卻知並非易與,當下哈哈一笑,拱手道:「兩位請回罷,咱們只分勝敗,不拚生死。」語意中已客氣了許多。
武氏兄弟臉上含羞,料想空手與他相鬥,多半只有敗得更慘,二人垂頭喪氣的退在一旁,卻不到郭芙身邊。郭芙急步過去,大聲道:「武家哥哥,咱們三人齊上,再跟他鬥過。」眾人群相注目。郭芙右手持劍,左手一揮,叫道:「我們師兄妹三個一齊來。」郭靖喝道:「芙兒,別胡鬧!」郭芙最怕父親,只得退了幾步,氣鼓鼓的望住霍都。霍都見她嬌艷美貌,笑吟吟的點了點頭。郭芙瞪了他一眼,轉過頭不理。武氏兄弟本來深恐郭芙恥笑,此時見她全心袒護,足見有情,心中甚感安慰。
霍都打開摺扇,搧了幾下,說道:「這一場比試,自然也是不算的了。郭大俠,敝方三人是家師、師兄與區區在下。我的功夫最差,就打這頭陣,貴方那一位下場指教?誰勝誰敗,那可不是玩耍了。」
郭靖聽妻子說有必勝之道,知道她智計百端,雖不知她使何妙策,卻也已有恃無恐,大聲說道:「好,咱們就是三場見高下。」
霍都知道對方式功最強的是郭靖,師父天下無敵,定能勝他,黃蓉雖施過奪棒怪招,然而瞧他的嬌怯怯模樣,當真動手,未必厲害,餘人更不足道,於是目光向眾人一掃,說道:「各位如有異議,便請早言。勝負既決,就須唯盟主之命是從了。」
群雄要待答應,但見他連敗魯有腳與武氏兄弟,都是舉重若輕,行有餘力,不知尚有多少本事沒施展出來,大家倒也不敢接口,都轉頭望著靖蓉夫婦。
黃蓉道:「足下比第一場,令師兄比第二場,尊師比第三場,那是確定不移的了。是也不是?」霍都道:「正是如此。」
黃蓉向身旁眾人低聲道:「咱們勝定啦。」郭靖道:「怎麼?」黃蓉低聲道:「今以君之下駟,與彼上駟……」她說了這兩句,目視朱子柳。朱子柳笑著接下去,低聲道:「取君上駟,與彼中駟;取君中駟,與彼下駟。既馳三輩畢,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,卒得王千金。」郭靖瞠目而視,不懂他們說些甚麼。
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:「你精通兵法,作忘了兵法老祖宗孫臏的妙策?」郭靖登時想起少年時讀「武穆遺書」,黃蓉曾跟他說過這個故事;齊國大將田忌與齊王賽馬,打賭千金,孫臏教了田忌一個必勝之法,以下等馬與齊王的上等馬賽,以上等馬與齊王的中等馬賽,以中等馬與齊王的下等馬賽,結果二勝一負,贏了千金。現下黃蓉自是師此故智了。
黃蓉道:「朱師兄,以你一陽指功夫,要勝這蒙古王子是不難的。」朱子柳當年在大理國中過狀元,又做過宰相,自是飽學之士,才智過人。木理段氏一派的武功十分講究悟性。朱子柳初列南帝門牆之時,武功居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末,十年後已升到第二位,此時的武功卻已遠在三位師兄之上。一燈大師對四名弟子一視同仁,諸般武功都是傾囊相授,但到後來卻以朱子柳領會得最多,尤其一陽指功夫練得出神入化。此時他的武功比之郭靖、馬鈺、丘處機尚有不及,但已勝過王處一、郝大通等人了。
郭靖聽妻子如此說,當即接口道:「請郝道長當那金輪法王,可就危險得緊。勝負固然無關大局,只怕敵人出手過於狠辣,難以抵擋。」他心直口快,也不顧忌自己算上駟,而將郝大通當作下駟未免太不客氣。
郝大通深知這一場比武關係國家氣運,與武林中尋常的爭名之鬥大大不同,若是給蒙古國師搶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,漢人武士不但丟臉,而且人心渙散,只怕難以結盟抗敵,共赴國難,當下慨然說道:「這個倒不須顧慮,只要利於國家,老道縱然喪生於藏僧之手,那也算不了甚麼。」黃蓉道:「咱們在三場中只要先勝了兩場,這第三場就不用再比。」郭靖大喜,連聲稱是。
朱子柳笑道:「在下身負重任,若是勝不了這蒙古王子,那可要給天下英雄唾罵一世了。」黃蓉道:「不用過謙,就請出馬罷。」
朱子柳走到廳中,向霍都拱了拱手,說道:「這第一場,由敝人來向閣下討教。敝人姓朱名子柳,生平愛好吟詩作對,誦經讀易,武功上就粗疏得很,要請閣下多多指教。」說著深深一揖,從袖裏取出一枝筆來,在空中畫了幾個虛圈兒,全然是個迂儒模樣。
霍都心想:「越是這般人,越有高深武功,實是輕忽不得。」當下雙手抱拳為禮,說道:「小王向前輩討教,請亮兵刃罷。」
朱子柳道:「蒙古乃蠻夷之邦,未受聖人教化,閣下既然請教,敝人自當指點指點。」霍都心下惱怒:「你出言辱我蒙古,須饒你不得。」摺扇一張,道:「這就是我的兵刃,你使刀還是使劍?」朱子柳提筆在空中寫了一個「筆」字,笑道:「敝人一生與筆桿兒為伍,會使甚麼兵刃?」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筆,但見竹管羊毫,筆鋒上沾著半寸墨,實無異處,與武林中用以點穴的純綱筆大不相同,正欲相詢,只見外面走進來一個白衣少女。
她在廳口一站,眼光在各人臉上緩緩轉動,似乎在找尋甚麼人。
堂上群雄本來一齊注目朱子柳與霍都二人,那白衣少女一住來,眾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望去。但見她臉色蒼白,若有病容,雖然燭光如霞,照在她臉上仍無半點血色,更顯得清雅絕俗,姿容秀麗無比。世人常以「美若天仙」四字形容女子之美,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,誰也不知,此時一見那少女,各人心頭都不自禁的湧出「美若天仙」四字來。她周身猶如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,似真似幻,實非塵世中人。
楊過一見到那少女,大喜若狂,胸口便似猛地給大鐵槌重重一擊,當即從屋角裏一躍而出,抱住了她,大叫:「姑姑,姑姑!」
這少女正是小龍女。
她自與楊過別後,在山野間兜了個圈子,重行潛金回進古墓石室。她十八歲前在古墓中居住,當真是心如止水,不起半點漪瀾,但自與楊過相遇,經過了這一番波折,再要如舊時一般諸事不縈於懷,卻是萬萬不能的了。每當在寒玉床上靜坐練功,就想起楊過曾在此床睡過;坐在桌邊吃飯,便記起當時飲食曾有楊過相伴。練功不到片刻,便即心中煩躁,難以為繼。如此過了月餘,再也忍耐不住,決意去找楊過,但找到之後如何對待,實是一無所知。她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,宛若深山野人一般,此時劇變驟生,可真是全然不知所措了。
下得山來,但見事事新鮮,她又怎識得道路,見了路人,就問:「你見到楊過沒有?」肚子餓了,拿起人家的東西便吃,也不知該當給錢,一路之上鬧了不少笑話。但旁人見她天真美貌,不自禁的都加容讓,倒也無人與她為難。一日無意間在客店中聽見兩名大漢談論,說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漢都到大勝關陸家莊赴英雄宴,她想楊過說不定也在那兒,於是打聽路途,到得陸家莊來。
除了郝大通、尹志平、趙志敬等三人外,大廳上二千餘人均不知小龍女是何來歷,只是見她美得出奇,人人心中都生特異之感。孫不二雖知其人,卻從未會過。尹志平臉色慘白,身子發顫。趙志敬斜眼瞧著他微微冷笑。郭靖、黃蓉見楊過對她這般舉動,也是大感詫異。
小龍女道:「過兒,你果然在此,我終於找到你啦。」楊過流下淚來,哽咽道:「你……你不再撇下我了罷?」小龍女搖頭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楊過道:「你今後到那裏,我便跟你到那裏。」大廳之上千人擁集,他二人卻是旁若無人,自行敘話。小龍女拉著楊過之手,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。
霍都見了小龍女的模樣,雖然心中一動,卻不知就是當年自己上終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個姑娘,見楊過衣衫襤褸,卻與她神情親熱,登生厭憎之心,說道:「咱們要比試功夫,你們讓點兒地方出來罷!」
楊過也沒心思跟他答話,牽著小龍女的手,走到旁邊,和她並肩坐在廳柱的石礎上,心裏歡喜,有如要炸開來一般。
霍都轉過頭來,對朱子柳道:「你既不用兵刃,咱們拳腳上分勝敗也好。」朱子柳道:「非也。我中華乃禮義之邦,不同蒙古蠻夷。加子論文,以筆會友,敵人有筆無刀,何須兵刃?」霍都道:「既然如此,看招!」摺扇張開,向他一搧。朱子柳斜身側步,搖頭擺腦,左掌在身前輕掠,右手毛筆逕向霍都臉上劃去。霍都側頭避開,但見對方身法輕盈,招數奇特,當下不敢搶攻,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數,再定對策。朱子柳道:「敵人筆桿兒橫掃千軍,閣下可要小心了。」說著筆鋒向前疾點。
霍都雖是在西藏學的武藝,但金輪法王胸中淵博,浩若湖海,於中原名家的武功無一不知。霍都學武時即已決意赴中原樹立威名,因此金輪法王曾將中土著名武學大派的得意招數一一與他拆解。豈知今日一會朱子柳,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,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,從所未聞,只見他筆鋒在空中橫書斜釣,似乎寫字一般,然筆鋒所指,卻處處是人身大穴。
大理殷氏本係涼州武威郡人,在大理得國稱帝,中華教化文物廣播南疆。朱子柳是天南第一書法名家,雖然學武,卻未棄文,後來武學越練越精,竟自觸類旁通,將一陽指與書法融為一爐。這路功夫是他所獨創,旁人武功再強,若是腹中沒有文學根柢,實難抵擋他這一路文中有武、武中有文、文武俱達高妙境界的功夫。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漢儒讀過經書、學過詩詞,尚能招架抵擋。但見對方毛筆搖幌,書法之中有點穴,點穴之中有書法,當真是銀釣鐵劃,勁峭凌厲,而雄偉中又蘊有一股秀逸的書卷氣。
郭靖不懂文學,看得暗暗稱奇。黃蓉卻受乃父家傳,文武雙全,見了朱子柳這一路奇妙武功,不禁大為讚賞。
郭芙走到母親身邊,問道:「媽,他拿筆劃來劃去,那是甚麼玩意?」黃蓉全神觀鬥,隨口答道:「房玄齡碑。」郭芙愕然不解,又問:「甚麼房玄齡碑?」黃蓉看得舒暢,不再回答。
原來「房玄齡碑」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書的碑文,乃是楷書精品。前人評褚書如「天女散花」,書法剛健婀娜,顧盼生姿,筆筆凌空,極盡仰揚控縱之妙。朱子柳這一路「一陽書指」以筆代指,也是招招法度嚴謹,宛如楷書般的一筆不苟。霍都雖不僅一陽指的精奧,總算曾臨寫過「房玄齡碑」,預計得到他那一橫之後會跟著寫那一直,倒也守得井井有條,絲毫不見敗象。
朱子柳見他識得這路書法,喝一聲采,叫道:「小心!草書來了。」突然除下頭頂帽子,往地下一擲,長袖飛舞,狂奔疾走,出招全然不依章法。但見他如瘋如癲、如酒醉、如中邪,筆意淋漓,指走龍蛇。
郭芙駭然笑問:「媽,他發癲了嗎?」黃蓉道:「嗯,若再喝上三杯,筆勢更佳。」提起酒壺斟了三杯酒,叫道:「朱大哥,且喝三杯助興。」左手執杯,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彈,那酒杯穩穩的平飛過去。朱子柳舉筆捺出,將霍都逼開一步,抄起酒杯一口飲盡。黃蓉第二杯、第三杯接著彈去。霍都見二人在陣前勸酒,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內,想揮扇將酒杯打落,但黃蓉湊合朱子柳的筆意,總是乘著空隙彈出酒杯,叫霍都擊打不著。
朱子柳連乾三杯,叫道:「多謝,好俊的彈指神通功夫!」黃蓉笑道:「好鋒銳的『自言帖』!」朱子柳一笑,心想:「朱某一生自負聰明,總是遜這小姑娘一籌。我苦研十餘年的一路絕技,她一眼就看破了。」原來他這時所書,正是唐代張旭的「自言帖」。張旭號稱「草聖」,乃草書之聖。杜甫「飲中八仙歌」詩云:「張旭三杯草聖傳,脫帽露頂王公前,揮毫落紙如雲煙。」黃蓉勸他三杯酒,一來切合他使這路功夫的身分,二來是讓他酒意一增,筆法更具鋒芒,三來也是挫折霍都的銳氣。
只見朱子柳寫到「擔夫爭道」的那個「道」字,最得一筆釣將上來,直劃上了霍都衣衫。群豪轟笑聲中,霍都跟蹌後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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