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燭
楊過仍以右手空袖摟在小龍女腰間,支撐著她身子,低聲道:「姑姑,咱們去罷!」小龍女甜甜一笑,低聲道:「這時候,我在你身邊死了,心裏……心裏很快活。」忽又想起一事,說道:「郭大俠的姑娘傷你手臂,她不會好好待你的。那麼以後誰來照顧你呢?」她想到這件事,心中好生難過,低低的道:「你孤苦伶仃的一個兒,你……沒人陪伴……」
楊過眼見她命在須臾,實是傷痛難禁,驀地想起:「那日她在這終南山上,曾問我願不願要她做妻子,那時我愕然不答,以致日後生出這許多災難困苦。眼前為時無多,務須讓她明白我的心意。」大聲說道:「甚麼師待名分,甚麼名節清白,咱們通通當是放屁!通通滾他媽的蛋!死也罷,活也罷,咱倆誰也沒命苦,誰也不會孤苦伶仃。從今而後,你不是我師父,不是我姑姑,是我妻子!」
小龍女滿心歡悅,望著他臉,低聲道:「這是你的真心話麼?是不是為了讓我歡喜,故意說些好聽言語?」楊過道:「自然是真心。我斷了手臂,你更加憐惜我;你遇到了甚麼災難,我也是更加憐惜你。」小龍女低低的道:「是啊,世上除了你我兩人自己,原也沒旁人憐惜。」
重陽宮中數百名道人盡是出家清修之士,突然聽他二人輕憐密愛,軟語纏綿,無不大是狼狽,年老的頗為尷尬,年輕的少不免起了凡心。各人面面相覷,有的不禁臉紅。清淨散人孫不二喝道:「你們快快出宮去罷,重陽宮乃清淨之地,不該在此說這些非禮言語!」
楊過聽而不聞,凝視著小龍女的眼,說道:「當年重陽先師和我古墓派祖師婆婆原該好好結為夫妻,不知為了甚麼勞什子古怪禮教,弄得各自遺恨而終,咱倆今日便在重陽祖師的座前拜堂成親,結為夫婦,讓咱們祖師婆婆出了這口惡氣。」他對王重陽本來殊無好感,但自起始修習古墓上他的遺刻,越練越是欽佩,到後來已是十分崇敬,隱隱覺得自己便是他的傳人一般。小龍女嘆了口氣,幽幽的道:「過兒,你待我真好。」
當年王重陽和林朝英互有深情,全真五子盡皆知曉,雖均敬仰師父揮慧劍斬情絲,實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漢,但想到武學淵深的林朝英以絕世之姿、妙齡之年,竟在古墓中自閉一生,自也無不感嘆。這時楊過提起此事,群道中年輕的不知根由,倒沒甚麼,年長的無不心中一震。
孫不二喝道:「先師以大智慧、大定力出家創教,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詣,豈是你後生小子所能窺測?你再在此大膽妄為,胡言亂語,可莫怪我劍下無情了。」當日大勝關英雄宴上,楊過拒卻孫不二送來長劍,當場使她下不了台。她雖是修道之士,胸襟卻遠不及丘處機、王處一等人寬宏,她以全真教中尊長身分,受辱於徒孫輩的少年,自不免耿耿於懷。兼之她以女流而和眾道群居參修,更是自持甚嚴,聽到楊過竟要在莊嚴法地、全真教上下向來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祖師像前拜堂成親,怒氣勃發,難以抑制,眼見楊龍二人對她的呼喝置若罔聞,當下刷的一聲,長劍二次出鞘。
楊過冷冷的瞧了她一眼,尋思:「單憑你這老道姑,自然非我敵手,只是一動上手,全真教餘人決無袖手之理。但我非和姑姑立刻成親不可。若不在此拜堂,出得重陽宮去,她萬一傷重不治,豈不令她遺恨而終?你罵我『大膽妄為』,哼,我楊過大膽妄為,又非始於今日。我既說了要在重陽祖師像前成親,說甚麼也要做到。」遊目四顧,只見倒有半數道人已執劍在手,說道:「孫道長,你定要逼我們出去,是不是?」
孫不二厲聲道:「快走!自今而後,全真教跟古墓派一刀兩斷,永無瓜葛,最好大家別再見面!」
楊過長嘆一聲,搖了搖頭,轉過身來,向著通向古墓的小徑走了兩步,慢慢將玄鐵劍負在背上,右袖揮開,伸左臂扶住小龍女,暗暗氣凝丹田,突然間抬起頭來,仰天大笑,聲動林梢。群道斗聞笑聲震耳,都是一驚。
他笑聲未畢,忽地放脫小龍女,縱身後躍,左手已扣住孫不二右手手腕上的「會宗」、「支溝」兩穴。小龍女身無憑依,幌了一幌,便欲摔倒,楊過已拉著孫不二回過來靠在小龍女身後。這一下退後縱前,當真是迅如脫兔,群道眼睛還沒一瞬,孫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,動彈不得。丘處機、孫不二久經大敵,本來也防到他會突然發難,擒住一人為質,但見他既收起兵刃,走向出宮的小徑,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龍女,料定他已知難而退,那知他竟長笑擾敵,而衣袖放開小龍女、還劍背上兩事,竟成為勝出手來擒獲孫不二的手段。群道齊聲發喊,各挺長劍,但孫不二既入其手,誰都不敢上前相攻。
楊過低聲道:「孫道長,多有得罪,回頭向你陪禮。」拉著她手腕,和小龍女緩步走向重陽宮後殿。群道跟隨在後,滿臉憤激,卻無對付之策。
進側門、過偏殿、繞迴廊,楊龍二人挾著孫不二終於到了後殿之上。楊過回過頭來,朗聲說道:「各位請都站在殿外,誰都不可進殿一步。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,若要動手,我二人和孫道長一起同歸於盡便了。」
王處一低聲道:「丘師哥,怎麼辦?」丘處機道:「暫且不動,見機行事。瞧來他也不敢加害孫師妹。」這幾人一生縱橫江湖,威名遠振,想不到臨到暮年,反受一個初出道的少年挾制,想想固然有氣,卻也不禁好笑。
楊過拉過一個蒲團,讓孫不二坐下,說道:「對不住!」伸手點了她背心的「大椎」「神堂」兩穴,令她不能走動,見群道依言站在殿外,不敢進來,於是扶著小龍女站在王重陽畫像之前,雙雙並肩而立。
只見畫中道人手挺長劍,風姿颯爽,不過三十來歲年紀,肖像之旁題著「活死人」三字。畫像不過寥寥幾筆,但畫中人英氣勃勃,飄逸絕倫。楊過幼時在重陽宮中學藝,這畫像看之已熟,早知是祖師爺的肖像,這時猛地想起,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陽的畫像,雖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畫是背影,筆法卻一般無異,說道:「這畫也是祖師婆婆的手筆。」小龍女點點頭,向他甜甜一笑,低聲道:「咱倆在重陽祖師畫像之前成親,而這畫正是祖師婆婆所繪,真是再好不過。」
楊過踢過兩個蒲團,並排放在畫像之前,大聲說道:「弟子楊過和弟子龍氏,今日在重陽祖師之前結成夫婦,此間全真教數百位道長,都是見證。」說罷跪在蒲團之上,見小龍女站著不跪,說道:「咱們就此拜堂成親,你也跪下來罷!」小龍女沉吟不語, 雙目紅潤,盈淚欲滴。楊過柔聲道:「你有甚麼話說?在這裏不好麼?」小龍女顫聲道:「不,不是!」她頓了一頓,說道:「我既非清白之軀,又是個垂死之人,你何必 ……你何必待我這樣好?」說到這裏,淚珠從臉頰上緩緩流下。
楊過重行站起,伸衣袖給她擦了擦眼淚,笑道:「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麼?」小龍女抬頭望著他,只聽他柔聲道:「我真願咱兩個都能再活一百年,讓我能好好待你,報答你對我的恩情。若是不能,若是老天爺只許咱們再活一天,咱們便做一天夫妻,只許咱們再活一個時辰,咱們就做一個時辰的夫妻。」小龍女見他臉色誠懇,目光中深情無限,心中激動,真不知要怎樣愛惜他才好,悽苦的臉上慢慢露出笑靨,淚珠未乾,神色已是歡喜無限,於是在蒲團上盈盈跪倒。
楊過跟著跪下。兩人齊向畫像拜倒,均想:「咱二人雖然一生孤苦,但既有此日此時,實是福緣深厚已極。過去的苦楚煩惱,來日的短命而死,全都不算都甚麼。」兩人相視一笑,在蒲團上磕下頭去。
楊過低聲祝禱:「弟子楊過和龍氏真心相愛,始終不渝,願生生世世,結為夫婦。」小龍女也低聲道:「願祖師爺保佑,讓咱倆生生世世,結為夫婦。」
孫不二坐在蒲團之上,身子雖然不能移動,於兩人言語神情卻都聽得清楚,瞧得明白,但覺二人光明磊落,所作所為雖然荒誕不經,卻出乎一片至性至情,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時和馬鈺新婚燕爾的情景來。她本來滿臉怒容,待楊龍二人交拜站起,臉上神色已大為柔和。
楊過心想:「此刻咱二人已結成夫妻,即令立時便死,也已無憾。」原先防備群道闖入阻擋之心登時盡去,向小龍女笑道:「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,武林間眾所知聞,你卻也是個大大的叛徒。」小龍女道:「是啊。師父不許我收男弟子,更不許我嫁人,我卻沒一件遵守。咱二人災劫重重,原是罪有應得。」楊過朗聲道:「叛就叛到底了。王祖師和祖師婆婆英雄豪傑,勝過你我百倍,可是他們便不敢成親。兩位祖師泉下若是有知,未必便說咱們的不是!」他說這番話神采飛揚,當真有俯仰百世、前無古人之概。
便在此時,屋頂上喀喇一聲猛響,磚瓦紛飛,椽子斷折,聲勢極是驚人,只見屋頂破洞中落下一口巨鐘,對準孫不二的頭頂直墮下來。
楊過與小龍女在殿上肆無忌憚的拜堂成親,全真教上下人等無不憤怒。劉處玄沉吟半晌,心生一計,俯耳與丘處機、王處一、郝大通三人說了。三道連連點頭,向門下弟子低聲囑咐幾句,乘著楊龍二人轉身向裏跪拜之時,到前殿取下一口重達千餘斤的大銅鐘,四人分托,飛身上了殿頂,料準了方位,猛地向下砸落,撞破一個大洞,對準孫不二摔將下來。四道武功了得,巨鐘雖重,落下時卻無數寸之差,只要將孫不二罩在鐘內,楊過一時傷她不得,群道一擁而上,他二人豈不束手受縛?
楊過眼見巨鐘跌落,已知甚理,立即抽玄鐵劍刺出,勢挾風雷,只聽得噹的一響,嗡嗡不絕,劍尖已刺到銅鐘。那口鐘雖重達千斤,但這一劍勁力奇強,又是從旁而至,巨鐘凌空一偏,向前斜了兩尺,這一落下,便要壓在孫不二身上。
劉處玄等四人在殿頂破洞中看得明白,齊聲驚呼,心中大慟,萬料不到這少年劍上竟有如斯神力,眼見孫不二便要血肉橫飛,給巨鐘壓得慘不可言。劉處玄雙目一閉,不敢再看,卻聽丘處機歡聲叫道:「多謝手下留情!」劉處玄睜開眼來,不由得大奇,只見那口鐘竟然仍是將孫不二全身罩住了,鐘旁既無向肢殘跡,連孫不二的道袍也沒露出一截。
原來楊過眼見這一劍推動巨鐘,孫不二非立時斃命不可,突然心想:「今日是我夫婦大喜的日子,何苦傷害人命?這老道姑只不過脾氣乖僻,又不是有甚麼過惡。」心念甫動,右手袖子著地拂出,推動孫不二身下的蒲團,將她送入了鐘底。
劉丘王郝四道在殿頂又驚又喜,均覺不便再與楊過為敵,但各人門下的弟子早已受囑,一待巨鐘落下,立時搶入進攻。他們在殿外也瞧不見鐘底的變化,只聽得巨聲突作,塵土飛揚,各人發一聲喊,挺著長劍便攻進殿來。
楊過將玄鐵劍往背上一插,伸臂抱了小龍女往殿後躍去。
丘處機叫道:「眾弟子小心,不可傷了他二人性命!」語音洪亮,雖在數百人吶喊叫嚷聲中,各人仍是聽得清清楚楚。眾弟子追向殿後,大聲呼喊:「捉住叛教的小賊!」小賊褻瀆祖師爺聖像,別讓他走了!」「快快,你們到東邊兜截!」「長春真人吩咐,不可傷他二人性命!」
劉處玄於躍上殿頂之前,已先在殿後院子中伏下二十一名硬手。楊過剛轉過屏門,便見院子中劍光閃閃,知道有人攔截。心想:「不如從殿頂破洞中竄出。上面雖有四個高手,但這四人諒來不致對我施展殺招。」當下抱了小龍女縱回殿中。小龍女雙手抱著他頭頸,柔聲道:「反正我們已結成夫婦,在這世上心願已了。衝得出固好,衝不出也沒甚麼。」楊過道:「不錯!」右腿飛起,左腿鴛鴦連環,砰砰兩聲,將兩名道士踢出殿去。殿上不比玉虛洞前寬闊,擠滿了道人,北斗陣法施展不開,但楊過左臂抱著小龍女後,只能出腿傷敵,也是無法突出重圍,心中暗恨:「這些牛鼻子道人布不成陣法,若是我尚有一臂,焉能困得住我二人?」砰的一聲,又有一名道人被他踢開,飛身跌出,撞到了兩人。
正紛亂間,突然殿外奔進一個白鬚白髮的老者,身後卻跟進一大群蜜蜂,正是老頑童周伯通。後殿中本就亂成一團,多了一個周伯通,眾弟子一時也沒在意,但蜜蜂飛來後卻立時亂叮亂刺。這些蜜蜂殊非尋常,乃是小龍女在古墓中養馴的玉蜂,全真道人中有人被叮,登時痛癢難當,有的忍耐不住,竟在地下打滾呼叫,更是亂上加亂。
周伯通本來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靖,但偷了小龍女的玉蜂蜜漿後,生怕再見到她,襄陽城是不去的了,於是便上終南山來,要找到趙志敬問個明白,何以膽敢害得師叔祖九死一生。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漿,漸漸琢磨出了一些指揮蜜蜂的門道。道上玩弄蜜蜂,那也罷了,一到終南山上,登時惹出了禍事。山上玉蜂聞到玉蜂蜜漿的甜香,紛紛趕來。玉蜂慣於小龍女的手勢呼叱,周伯通自然驅之不動,非但驅之不動,而且不肯和他干休。老頑童見情勢不妙,只有飛奔逃入重陽宮來,想找個處所躲避,正好趕上宮中鬧得天翻地覆,勢鬧無比。
他見小龍女和楊過都在殿中,又驚又喜,忙將玉蜂蜜漿瓶子向小龍女拋去,叫道:「乖乖不得了,我服侍不了這批蜜蜂老太爺,好姑娘快來救命。」楊過袍袖拂出,兜住了瓶子,小龍女微微含笑,伸手接過。
這時殿上蜂群飛舞,丘處機等從殿頂躍下向師叔見禮,請安問好。郝大通大叫:「快取火把來!」眾門人有的袍袖罩臉,有的揮劍擊蜂,也有數人應聲去取火把。
周伯通也不理丘處機等人,他額頭被玉蜂刺了兩下,已腫起高高兩塊,只盼找個蜜蜂鑽不進的安穩處所躲避,見地下放著一口巨鐘,心中大喜,忙運力扳開銅鐘,卻見鐘下有人。他也不看是誰,說道:「勞駕勞駕,讓我一讓。」將孫不二推出鐘外,自行鑽入,一鬆手,騰的一聲,巨鐘重又合上,心中大是得意:「任你幾千頭幾萬頭蜜蜂追來,也咬不到我老頑童一口了!」
楊過低聲道﹕「你指揮蜜蜂相助﹐咱們闖將出去。」小龍女做了楊過妻子﹐聽到他說話中含有囑咐之意﹐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﹐心想﹕「好啊﹐他終于不再當我是師父﹐ 真的當我是妻子了。」當即應道﹕「是﹗」聲音極是溫柔順從﹐舉起蜂蜜瓶子揮舞幾下 ﹐呼叱數聲。玉蜂遇到主人﹐片刻間便集成一團﹐小龍女不住揮手呼叱﹐大群玉蜂分成兩隊﹐一隊開路﹐一隊斷後﹐擁衛著楊龍兩人嚮後沖了出去。
周伯通這么來一攪局﹐丘處機等又驚又喜﹐又是好笑﹐眼見楊龍二人退向殿後﹐喝住眾門人不必追趕。王處一解開了孫不二的穴道﹐丘處機便去扳那巨鐘。周伯通躲在鐘裡﹐不知鐘外情形﹐猛覺那鐘被人扳動﹐似要揭開﹐大叫﹕「乖乖不得了﹗」雙臂伸出 ﹐撐住鐘壁﹐喝聲﹕「下來﹗」丘處機內力不及他深厚﹐當的一聲響﹐那鐘離地半尺﹐ 又蓋了下去。丘處機笑道﹕「周師叔又在開玩笑了﹐來﹐咱們一起動手﹗」
當下丘處機﹑王處一﹑劉處玄﹑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﹐抵在鐘上向外推出﹐齊聲喝道﹕「起﹗」四股大力擠在一起﹐將鐘抬得離地三尺﹐卻見鐘底下空蕩蕩的並無人影﹐ 周伯通已不知去向。四人「咦」的一聲﹐一怔之間﹐一條人影一晃﹐周伯通哈哈大笑﹐ 站在鐘旁。原來適才他手腳張開﹐撐在鐘壁之內﹐連著巨鐘被一起抬起﹐旁人自然瞧他不見。
丘處機等重又上前見禮。周伯通雙手亂搖﹐叫道﹕「罷了﹐罷了﹐乖孩子們平身免禮﹗」這時丘處機等均己鬚髮皓然﹐周伯通卻仍是叫他們「乖孩兒」。
眾人正要敘話﹐周伯通瞥眼見到趙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﹐大喝一聲﹐縱上去一把抓住﹐罵道﹕「賊牛鼻子﹐還想逃么﹖」左手將巨鐘一推﹐掀高兩尺﹐右手將他往鐘底擲去﹐左手松開﹐巨鐘合上﹐口中還是喃喃不絕的罵道﹕「賊牛鼻子﹐賊牛鼻子﹐」這時大殿上除他一人﹐其余個個都是道人﹐他大罵「賊牛鼻子」﹐把王重陽的徒子徒孫一起都罵了。丘處機等深知師叔的脾氣﹐也不以為忤﹐不禁相對莞爾。
王處一道﹕「師叔﹐趙志敬不知怎么得罪了您老人家﹖弟子定當重重責罰。」周伯通﹕「嘿嘿﹐這賊牛鼻子引我到山洞去盜旗﹐卻原來藏著紅紅綠綠的大蜘蛛﹐巨毒無比 ﹐幸虧那小姑娘﹐咦﹐那小姑娘呢﹖蜜蜂那裡去了﹖」他說話顛三倒四﹐王處一那裡懂得﹐只見他東張西望的找尋小龍女。
便在此時﹐十余名弟子趕來報道﹐楊龍二人退到了後山藏經閣樓上﹐眾弟子不敢用火把燒蜂﹐祇怕焚了道藏。丘處機等吃了一驚﹐那藏經閣是全真教的重地﹐歷代道藏﹑ 王重陽和七弟子的著作。已及教中機密文卷儘數藏在閣中﹐若有疏虞﹐損失不小。丘處機道﹕「咱們過去瞧瞧﹐楊過手下留情﹐沒傷了孫師妹﹐大可化敵為友。」孫不二道﹕ 「不錯﹗」當下眾人一齊趕嚮後山藏經閣去。
王處一見門下首徒趙志敬被周伯通罩在鐘內﹐心想﹕「周師叔行事糊涂﹐這事未必便是趙志敬之錯﹐回頭再行詳細查問。」生怕巨鐘密不透風﹐悶死了他﹐於是奮力將鐘扳高數寸﹐伸足拔過一塊磚頭﹐墊在鐘沿之下﹐留出數寸空隙通氣﹐這才自後趕去。
到得藏經閣前﹐只見數百名弟子在閣前大聲呼噪﹐卻無人敢上樓去。丘處機朗聲叫道﹕「楊龍二位﹐咱們大家過往不咎﹐化敵為友如何﹖」過了一會﹐不聞閣上有何聲息。丘處機又道﹕「龍姑娘身上有傷﹐請下來共同設法醫治。敝教門下弟子決不敢對兩位無禮。丘某行走江湖數十年﹐從無片言只語失信于人。」半晌過去﹐仍是聲息全無。
劉處玄心念一動﹐說道﹕「他們早已走啦﹗」丘處機道﹕「怎么﹖」劉處玄道﹕「你瞧群蜂亂飛﹐四下散入花群。」從弟子手中接過一個火把﹐搶先飛步上閣。
丘處機等跟著拾級上閣﹐果見閣中唯有四壁圖書﹐並無一人﹐居中書案上卻放著那瓶玉蜂漿。周伯通如獲至寶﹐一把搶起﹐收入懷中。眾人在閣中前後察看﹐見圖書並無散失﹐只一堆圖書放在地板上﹐盛書的木箱卻已不見。忽聽郝大通叫道﹕「他們從這裡走了﹗」眾人循聲走到閣後窗口﹐只見木柱上縛著一根繩索﹐另一端縛在對面山崖的一株樹上。藏經閣予山崖之間隔著一條深澗﹐原本無路可通﹐想不到楊過竟會施展輕功﹐ 抱著小龍女從繩索上越谷而去。
楊過和小龍女在重陽宮後殿拜堂成親﹐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風﹐但此時見他二人全身而退﹐全真五子相視苦笑﹐心中倒也松了。孫不二本來最是憤慨﹐但她在殿上既見他二人情意真摯﹐楊過又在千鈞一髮之際饒了自己性命﹐不禁爽然若失﹐默無一語。
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﹐詢問蒙古大汗降旨敕封﹑尹趙兩派爭斗﹑小龍女突然來攻等等情由。李志常和宋德方據實一一稟告。丘處機潸然淚下﹐說道﹕「志平玷人清白﹐確是大錯﹐但他維護我教忠義﹐誓死不降蒙古﹐實是大功一件。」王處一道﹕「志平過不掩功﹐小節自然有虧﹐卻是大義凜然﹐咱們仍當認他為掌教真人。」劉處玄﹑郝大通等齊聲稱是。丘處機又道﹕「若不是龍姑娘適于此時來擋住敵人﹐我教已然覆沒。龍姑娘實是我教的大恩人﹐此後非但不可對他夫婦有絲毫無禮﹐還須設法報恩才是。唉 ﹐我們失手打傷了她﹐不知……不知……」料想她傷重難治﹐深自歉咎。
丘處機等忙于追詢前事﹐處分善後﹐周伯通卻絲毫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﹐只是把那瓶玉蜂蜜漿拿在手中把玩﹐幾次想要揭開瓶塞誘蜂﹐總是怕招之能來﹑卻不能揮之而去。這時一名弟子上前稟報﹐說有五名弟子被玉蜂螫傷﹐痛痒難當﹐請師長設法。郝大通想起當年孫婆婆闖宮贈蜜之事﹐說道﹕「這瓶玉蜂蜜漿﹐料來便是龍姑娘留下給咱們治傷的。師叔﹐請你把蜜漿賜給五個徒孫﹐讓他們分服了罷。」
周伯通雙手伸出﹐掌中空空如也﹐說道﹕「不知怎的﹐忽然找不到啦。」郝大通明明見他適才還拿在手中把弄﹐怎么會突然不見﹐定是不肯交出﹐但他身為長輩﹐卻不便用言語擠兌﹐不由得好生為難。周伯通袍袖一拂﹐在身上拍了幾下﹐說道﹕「我沒藏起來啊﹐你可別疑心我小氣不給。要不要我脫光衣褲給你們瞧瞧﹖」原來老頑童貪玩愛耍 ﹑不分輕重緩急的脾性到老不改﹐心想幾個牛鼻子給蜂兒叮了幾下﹐最多痛上半天﹐也不會有性命之懮﹐這瓶寶貴的蜜漿可不能給人﹐是以郝大通一開口﹐他便將蜜漿塞入袖中﹐順著衣袖溜下﹐沿胸至腹﹐肚子一縮﹐瓶子鑽入褲子﹐從褲管中慢慢溜到腳背﹐輕輕落在地下。他內功精深﹐全身肌肉收放自如﹐將那小瓶送到地下﹐竟沒發出半點聲息。
王處一心想﹕「師叔既不肯交出﹐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時﹐突然上前開口﹐叫他無法推託。只要大夥兒一走開﹐他定然熬不住﹐立時便會取出。此時處置逆徒趙志敬要緊﹐若不是尹志平寧死不屈﹐我教數十年清譽豈非便毀在這逆徒手中﹖」他想到此處 ﹕「郝師弟﹐治傷之事﹐稍緩不妨﹐咱們須得先處決逆徒趙志敬﹗」
全真五子相交數十年﹐師兄弟均知王處一正直無私﹐趙志敬雖是他的首徒﹐但犯了叛教大罪﹐他決不致徇情回護。眾人均想﹕「這叛徒賣教求榮﹐戕害同門﹐決計饒他不得。」
忽聽得巨鐘底下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﹐說道﹕「周師叔祖﹐你若救弟子一命﹐我便把蜂漿還你﹐否則我一口吃得干乾淨淨﹐左右也是個死罷了﹗」周伯通吃了一驚﹐踏開一步﹐果然那瓶蜜漿已失影蹤。原來他站在巨鐘之旁﹐趙志敬伏在鐘下﹐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﹐聽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漿不得﹐當下從磚頭墊高的空隙中伸手取過。他以這瓶小小的蜜漿要挾﹐企圖逃得性命﹐自知原是妄想﹐但絕望之中只要有一線生機﹐也要掙扎到底。周伯通聽他如此說﹐果然大急﹐叫道﹕「喂喂﹐你千萬不可把蜜漿吃了﹐ 其他一切﹐都好商量。」趙志敬道﹕「那你須得答允救我性命。」
全真五子都是一驚﹐心道若是師叔出口答允﹐便不能處置趙志敬了。丘處機急道﹕ 「師叔﹐此人罪大惡極﹐萬不可饒。」周伯通將頭貼在地下﹐向著鐘內只叫﹕「喂喂﹐ 千萬不可吃了蜜漿﹗」劉處玄道﹕「師叔﹐不必理他﹗你要蜜漿﹐並不為難。咱們今日已與龍姑娘釋愆解仇﹐待會可到古墓去求幾瓶來。龍姑娘既肯給你第一瓶﹐再給你十瓶八瓶也不為難﹗」周伯通搖頭道﹕「未必﹐未必﹗」心想﹕「你道這瓶蜜漿是她給的嗎 ﹖是我偷來的。她離藏經閣時匆匆忙忙﹐不及攜帶﹐若是再問她要﹐她未必便給﹐縱然給了﹐也必讓你們拿去當藥服了﹐那裡還有我的份兒﹖」
只聽一陣輕輕的嗡嗡之聲﹐五六隻玉蜂從院子中飛進後殿﹐殿門關著﹐在長窗上不住碰撞﹐無法覓路出去。周伯通心念一動﹐說道﹕「趙志敬﹐你拿去的祇怕並非玉蜂蜜漿。」趙志敬急道﹕「是的﹐是的﹐為什么不是﹖」周伯通道﹕「好﹐那你將瓶塞拔開 ﹐讓我聞一聞再說﹐倘若不是﹐不用多說廢話。」趙志敬忙拔開瓶塞﹐道﹕「你聞呀﹐ 難道不是﹖」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氣﹐道﹕「唔﹐唔﹐好象不是﹗待我再聞幾下。」
趙志敬雙手緊緊抓住玉瓶﹐生怕他掀開巨鐘﹐夾手硬奪﹐口中只道﹕「你聞這股甜香﹐聞這股甜香﹗」玉蜂蜜漿芬香無比﹐瓶塞一開﹐已是滿殿馥郁。周伯通打了個噴嚏 ﹐笑道﹕「我傷風沒好﹐鼻子不大管用﹗」一面轉頭向丘處機等擠眉弄眼。趙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緩兵之計﹐說道﹕「你若伸手碰一碰銅鐘﹐我便把蜜漿吃個精光。」這時幾只玉蜂已聞到蜜香﹐飛到了鐘邊。周伯通袍袖一揮﹐喝道﹕「進去叮他﹗」玉蜂未必便聽他號令﹐但鐘底傳出的蜜香越來越濃﹐果然嗡嗡數聲﹐從鐘底的空隙中鑽了進去。
只聽得趙志敬大聲狂叫﹐跟著當的一響﹐香氣陡盛﹐顯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針﹐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。周伯通大怒﹐喝道﹕「臭牛鼻子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﹖」待要上前掀開巨鐘﹐後院中剩下的玉蜂聞到蜜香﹐紛紛涌進﹐都鑽進了鐘底。周伯通吃過玉蜂的苦頭﹐倒也不敢走近。但見鑽入鐘底的玉蜂越來越多﹐巨鐘之內又有多大空隙﹐趙志敬身上粘滿蜜漿﹐一舉手一搖頭都碰到玉蜂﹐身上已不知給刺了幾百針。眾人初時還聽到他狂呼慘叫﹐過了片刻﹐終于寂然無聲﹐顯是中毒過多﹐已然死了。
周伯通一把抓住劉處玄的衣襟﹐道﹕「好﹐處玄﹐你去向龍姑娘給我要十瓶八瓶蜜漿來罷。」劉處玄皺起眉頭﹐好生為難﹐他適才只求周伯通不可貿然答允趙志敬饒命﹐ 以致把話說得滿了﹐其實全真五子以一招「七星聚會」合力打傷小龍女﹐傷勢未必能愈 ﹐怎說得上「釋愆解仇」四字﹖這時給周伯通扭住胸口﹐祇得苦笑道﹕「師叔放手﹐處玄去求便是﹗」轉身嚮後山古墓走去。
丘處機等知道此行甚是凶險﹐倘若小龍女平安無事﹐那還罷了﹐若是傷重而死﹐不知將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楊過手裡﹐齊聲說道﹕「大夥兒一起去。」
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陽以來便不許全真教弟子踏進一步﹐眾人恪遵先師遺訓﹐走到林緣而止。丘處機氣運丹田﹐朗聲道﹕「楊小俠﹐龍姑娘的傷勢還不礙事么﹖這裡有幾枚治傷的九轉靈寶丸﹐請來取去。」周伯通低聲道﹕「是啊﹐是啊﹗要人家的蜜漿﹐ 也得拿些什么去換﹗」隔了半晌﹐不聽得有人回答。丘處機提氣又說了一遍﹐林中仍是寂無聲息﹐舉目往林中望去﹐只見陰深深濃蔭匝地﹐頭頂枝椏交橫﹐地下荊棘叢生。
劉處玄和郝大通沿著林緣走了一遍﹐渾不見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跡﹐看來楊過和小龍女並非回到古墓﹐而是下終南山去了。眾人又喜又愁﹐回到重陽宮中﹐喜的是楊龍二人遠去﹐愁的是小龍女如若不治﹐全真教實有無窮後患。那老頑童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﹐ 愁的自是為了取不到玉蜂蜜漿﹐喜的卻是不必和小龍女會面﹐以免揭穿他竊蜜之丑。
全真五子雖在終南山上住了數十年﹐卻萬萬猜想不到楊過和小龍女到了何處。
楊龍二人在玉蜂掩護下沖嚮後院﹐奔了一陣﹐眼見一座小樓依山而建﹐楊過知是重陽宮要地之一的藏經閣﹐抱著小龍女拾級上樓。兩人稍喘得一口氣﹐便聽得樓下人聲喧嘩﹐已有數十名道人追到﹐但怕了玉蜂﹐不敢搶上。
楊過將小龍女放在椅上坐穩﹐察看周遭情勢﹐見藏經閣之後是一條深達數十丈的溪澗。山澗雖深﹐好在並不甚寬﹐他身邊向來攜帶一條長繩﹐用以縛在兩棵大樹之間睡覺 ﹐於是將一端縛在藏經閣的柱上﹐拉著繩子縱身一躍﹐已蕩過澗去﹐拉直了繩子﹐將另一端縛在一棵大樹上﹐然後施展輕身功夫從繩上走回。
他走到小龍女身邊﹐柔聲說道﹕「咱們去那裡呢﹖」小龍女道﹕「你說到那裡﹐我便跟你到那裡。」楊過笑道﹕「這便叫作『嫁雞隨雞﹐嫁狗隨狗』了﹗」他頓了一頓﹐ 又問﹕「你心中最想去那裡呢﹖」小龍女輕輕嘆了口氣﹐臉上流露出嚮往之色。楊過知她最盼望的便是回古墓舊居﹐但如何進入卻大費躊躇﹐耳聽得樓下人聲漸劇﹐此處自是不能多耽。
他明白小龍女的心思﹐小龍女也知他心思﹐柔聲道﹕「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﹐你不用操心啦。」微笑道﹕「只要和你在一起﹐什么地方都好。」楊過心想﹕「這是咱們婚後她第一個心願﹐說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後一個心願。我若不能為她做到﹐又怎配做她丈夫﹖」
茫然四顧﹐聽著樓下喧譁之聲﹐心中更亂﹐瞥眼見到西首書架後堆著一隻只木箱﹐ 心念一動﹕「有了﹗」當即搶步過去﹐只見箱上有銅鎖鎖著﹐伸手扭斷鎖扣﹐打開箱蓋 ﹐見箱中放滿了書籍﹐提起箱子倒了轉來﹐滿箱書籍都散在地下﹐箱子是樟木所制﹐箱壁厚達八分﹐甚是堅固。躍起來伸手到書架頂上一摸﹐果然鋪滿油布﹐那是為防備天雨屋漏﹐浸濕貴重圖書而設。他扯了兩塊大油布放在箱內﹐踏著繩索將箱子送到對澗﹐然後回來抱了小龍女過去﹐笑道﹕「咱們回家去啦。」
小龍女甚喜﹐微笑道﹕「你這主意兒真好。」楊過怕她耽心﹐安慰道﹕「這劍無堅不摧﹐潛流中若有山石擋住箱子﹐一劍便砍開了。我走得快﹐你在箱子中不會氣悶的。」小龍女微笑道﹕「便只一點不好。」楊過一怔道﹕「什么﹖」小龍女道﹕「我要有好一會兒見你不著啦。」
到得對澗﹐楊過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﹐說道﹕「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帶來啦﹐你說怎么辦﹖」小龍女一呆﹐顫聲道﹕「真的﹖你帶來了郭大俠……郭大俠的姑娘﹖」楊過見她神色有異﹐一愣之間﹐已然會意﹐知她誤會自己帶了郭芙來﹐俯下頭去在她臉上輕輕一吻﹐低聲道﹕「是那個生下只有一個月﹐還不會斬斷人家手臂的女娃兒﹗」小龍女登時羞得滿臉通紅﹐深深藏在楊過懷裡﹐不敢抬起頭來。
過了一會﹐她才低聲道﹕「咱們只好把她帶到墓裡去啦﹐在這荒山野地中放著﹐再過半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。」楊過心想在重陽宮中耽擱了這么久﹐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﹐心下大是惴惴﹐當下將小龍女放入箱中﹐扛在肩頭﹐快步尋到山洞前﹐卻不聞啼哭之聲﹐心中更驚﹐拔開荊棘﹐只見郭襄沉睡正酣﹐雙頰紅紅的似搽了胭脂一般。兩人大喜。小龍女伸手道﹕「我來抱。」楊過將郭襄放入她懷中﹐扛了木箱又行。
這時終南山上的道人都會集在重陽宮中﹐沿路無人撞見。行過一片瓜地﹐楊過把道人所種的南瓜摘了六七個放在箱中﹐笑道﹕「足夠咱們吃七八天的了。」過不多時﹐已到了溪流之邊。他低頭吻了吻小龍女的面頰﹐輕輕合上箱蓋﹐將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兩層﹐然後將箱子放入溪水﹐深吸一口氣﹐拉著箱子潛了進去。
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練氣功﹐再在這小小溪底潛行自是毫不費力﹐溪水鑽入地底後忽高忽低﹐他循著水道而行﹐遇有泥石阻路﹐木箱不易通行﹐提劍劈削便過。生怕小龍女在箱中氣悶﹐行得極是迅速﹐不到一柱香時分﹐便已鑽出水面﹐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。
他扯去油布﹐揭開箱蓋﹐見小龍女微有暈厥之狀﹐自是重傷之後挨不得辛苦﹐郭襄卻大喊大叫﹐極是精神。原來她吃了一個多月豹乳﹐竟比常兒壯健得多。小龍女微微一笑﹐低聲道﹕「我們終于回家啦﹗」再也支持不住﹐合上了雙目。楊過不再扶她起身﹐ 便拉著木箱﹐回到古墓中的居室。
但見桌椅傾倒﹐床幾歪斜﹐便和那日兩人與李莫愁師徒惡斗一場之後離去時無異。楊過眼望石室﹐看著這些自己從小使用的物件﹐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﹐似是喜歡﹐卻又帶著許多傷感。他呆呆出了一會神﹐忽覺得一滴水點落上手背﹐回過頭來 ﹐只見小龍女扶椅而立﹐眼中淚水緩緩落下。
兩人今日結成了眷屬﹐長久來的心願終于得償﹐又回到了舊居﹐從此和塵世的冤仇 ﹑煩惱﹑愁苦不再有絲毫牽纏糾葛﹐但兩人心中﹐卻都是深自神傷﹐悲苦不禁。兩人都知道﹐小龍女受了這般重傷﹐既中了法王金輪撞砸﹐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扑擊﹐她嬌弱之軀﹐如何抵受得住﹖
兩人這么年輕﹐都是一生孤苦﹐從來沒享過什么真正的歡樂﹐突然之間得到了世間最大的福氣﹐卻立時便要生生分手﹗
楊過呆了半晌﹐到孫婆婆房中將她的床拆了﹐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﹐鋪好被褥 ﹐扶著小龍女上床安睡。古墓中積存的食物都已腐敗﹐一罈罈的玉蜂蜜漿卻不會變壞。他倒了小半碗蜜漿﹐用清水調勻﹐喂著小龍女服了﹐又喂得郭襄飽飽的﹐這才自己喝了一碗。
他想﹕「我須得打起精神﹐叫她歡喜。我心中悲苦﹐臉上卻不可有絲毫顯露。」于是找了兩根最粗的蠟燭用紅布裹了﹐點在桌上﹐笑道﹕「這是咱倆的洞房花燭﹗」
兩枝紅燭一點﹐石室中登時喜氣洋洋。小龍女坐在床上﹐見自己身上又是血漬﹐又是污泥﹐微笑道﹕「我這副怪模樣﹐那象個新娘子啊﹗」忽然想起一事﹐道﹕「過兒﹐ 你到師祖婆婆房中去﹐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來。好不好﹖」
楊過雖在古墓中住了幾年﹐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時不敢擅入﹐她的遺物更是從來不敢碰觸﹐這時聽小龍女如此說﹐笑道﹕「對丈夫說話﹐也不用這搬客氣。」過去將床頭幾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來。那箱子並不甚重﹐也未加鎖﹐箱外紅漆描金﹐花紋雅致。
小龍女道﹕「我聽孫婆婆說﹐這箱中是師祖婆婆的嫁妝。後來她沒嫁成﹐這些物事自然沒用的了。」楊過「嗯」了一聲﹐瞧著這口花飾艷麗的箱子﹐但覺喜意之中﹐總是帶著無限悽涼。他將箱子放在寒玉床上﹐揭開箱蓋﹐果見裡面放著珠鑲鳳罐﹐金繡霞帔 ﹐大紅緞子的衣裙﹐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﹐雖然相隔數十年﹐看來仍是燦爛如新。小龍女道﹕「你取出來﹐讓我瞧瞧。」
楊過把一件件衣衫從箱中取出﹐衣衫之下是一隻珠鈿鑲嵌的梳妝盒子﹐一隻翡翠雕的首飾盒子﹐梳妝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幹了﹐香油還剩著半瓶。首飾盒一打開﹐二人眼前都是一亮﹐但見珠釵﹑玉鐲﹑寶石耳鐶﹐燦爛華美﹐閃閃生光。楊龍二人少見珠寶﹐也不知這些飾物到底如何貴重﹐但見鑲嵌精雅﹐式樣文秀﹐顯是每一件都花過一番極大心血。
小龍女微笑道﹕「我打扮做新娘子了﹐好不好﹖」楊過道﹕「你今日累啦﹐先歇一晚﹐明兒再打扮。」小龍女搖頭道﹕「不﹐今日是咱倆成親的好日子。我愛做新娘。那日在絕情谷中﹐那公孫止要和我成親﹐我可沒打扮呢﹗」楊過微笑道﹕「那算什么成親 ﹖只是公孫老兒的妄想罷啦﹗」
小龍女拿起胭脂﹐調了些蜜水﹐對著鏡子﹐著意打扮起來。她一生之中﹐這是第一次調脂抹粉﹐她臉色本白﹐實不須再搽水粉﹐只是重傷後全無血色﹐雙頰上淡淡搽了一層胭脂﹐果然大增嬌艷。她歇了一歇﹐拿起梳子梳了梳頭﹐嘆道﹕「要梳髻子﹐我可不會﹐過兒你會不會呢﹖」楊過道﹕「我也不會﹗你不梳還更好看些。」小龍女微笑道﹕ 「是么﹖」便放下梳子﹐戴上耳鐶﹐插上珠釵﹐手腕上戴了一雙玉鐲﹐紅燭掩映之下﹐ 當真美艷無雙。她喜孜孜的回過頭來﹐想要楊過稱讚幾句。
一回頭﹐只見楊過淚流滿面﹐悲不自勝。小龍女一咬牙﹐只作不見﹐微笑道﹕「你說我好不好看﹖」楊過哽咽道﹕「好看極了﹗我給你帶上鳳冠﹗」拿起鳳冠﹐走到她身後給她戴上。小龍女在鏡中見他舉袖擦幹了淚水﹐再到身前時﹐臉上已作歡容﹐笑道﹕ 「我以後叫你娘子呢﹐還是仍然叫姑姑﹖」小龍女心想﹕「還說什么『以後』啊﹖難道咱倆真的還有『以後』么﹖」但仍是強作喜色﹐微笑道﹕「再叫姑姑自然不好。娘子夫人的﹐又太老氣啦﹗」楊過道﹕「你的小名兒到底叫什么﹖今天可以說給我聽了罷。」小龍女道﹕「我沒小名兒的﹐師父只叫我作龍兒。」楊過說道﹕「好﹐以後你叫我過兒 ﹐我便叫你龍兒。咱倆扯個直﹐誰也不吃虧。等到將來生了孩子﹐便叫﹕喂﹐孩子的爹 ﹗喂﹐孩子的媽﹗等到孩子大了﹐娶了媳婦兒……」
小龍女聽著他這么胡扯﹐咬著牙齒不住微笑﹐終于忍耐不住﹐「哇」的一聲﹐伏在箱子上哭了出來。楊過搶步上前﹐將她摟在懷裡﹐柔聲道﹕「龍兒﹐你不好﹐我也不好 ﹐咱們何必理會以後。今天你不會死的﹐我也不會死。咱倆今兒歡歡喜喜的﹐誰也不許去想明天的事。」小龍女抬起頭來﹐含淚微笑﹐點了點頭。
楊過道﹕「你瞧這套衣裙上的鳳凰繡得多美﹐我來幫你穿上﹗」扶著小龍女身子﹐ 將金絲繡的紅襖紅裙給她穿上。小龍女擦去了眼淚﹐補了些胭脂﹐笑盈盈的坐在紅燭之旁。
這時郭襄睡在床頭﹐睜大兩隻烏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著。在她小小的心目中﹐似乎也覺小龍女打扮得真是好看。
小龍女道﹕「我打扮好啦﹐就可惜箱中沒新郎的衣冠﹐你只好委屈一下了。」楊過道﹕「讓我再找找﹐瞧有什么俊雅物兒。」說著將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。小龍女見他拿出一朵金花﹐便拿起來給他插在頭髮上。楊過笑道﹕「不錯﹐這就有點象了。」翻到箱底﹐只見一疊信札﹐用一根大紅絲帶縛著﹐絲帶已然褪色﹐信封也已轉成深黃。
楊過拿了起來﹐道﹕「這裡有些信。」小龍女道﹕「瞧瞧是什么信。」楊過解開絲帶﹐見封皮上寫的是「專陳林朝英女史親啟」﹐左下角署的是一個「【吉吉】」字。底下二十余封﹐每封都是一樣。楊過知道王重陽出家之前名叫「王【吉吉】」﹐笑道﹕「這是重陽祖師寫給祖師婆婆的情書﹐咱們能看么﹖」小龍女自幼對祖師婆婆敬若神明﹐ 忙道﹕「不﹐不能看﹗」
楊過笑著又用絲帶將一束信縛好﹐道﹕「孫老道姑他們古板得不得了﹐見咱倆在重陽祖師的遺像前拜堂成親﹐便似大逆不道﹑褻瀆神聖一般。我就不信重陽祖師當年對祖師婆婆沒有情意。若是拿這束信讓他們瞧瞧﹐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臉才教有趣呢。」他一面說﹐一面望著小龍女﹐不禁為林朝英難過﹐心想﹕「祖師婆婆寂居古墓之中﹐想來曾不止一次的試穿嫁衣。咱倆可又比她幸運得多了。」
小龍女道﹕「不錯﹐咱倆原比祖師婆婆幸運﹐你又何必不快活﹖」
楊過道﹕「是啊﹗」突然一怔﹐笑道﹕「我沒說話﹐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。」小龍女抿嘴笑道﹕「若不知你的心思﹐怎配做你的妻子﹖」楊過坐到床邊﹐伸左臂輕輕摟住了她。兩人心中都是說不出的歡喜﹐但願此時此刻﹐永遠不變。偎倚而坐﹐良久無語。
過了一會﹐兩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﹐相視一笑﹐眼中都流露出頑皮的神色﹐明知不該私看先師的密札﹐但總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。
楊過道﹕「咱們只看一封﹐好不好﹖絕不多看。」小龍女微笑道﹕「我也是想看的緊呢﹐好﹐咱們只看一封。」楊過大喜﹐伸手拿起信札﹐解去絲帶。小龍女道﹕「倘若信中的話教人難過傷心﹐你便不用唸給我聽。」楊過微微一頓﹐道﹕「是啊﹗」心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後來並無善果﹐祇怕信中當真是愁苦多而歡愉少﹐那便不如不看了。小龍女道﹕「不用先擔心﹐說不定是很纏綿的話兒。」
楊過拿起第一封信﹐抽出一看﹐念道﹕「英妹如見﹕前日我師與韃子于惡波岡交鋒 ﹐中伏小敗﹐折兵四百……」一路讀下去﹐均是義軍和金兵交戰的軍情。他連讀幾封﹐ 信中說的都是兵鼓金革之事﹐沒一句涉及兒女私情。
楊過嘆道﹕「這位重陽祖師固然是男兒漢大丈夫﹐一心只以軍國為重﹐但寡情如此 ﹐無怪令祖師婆婆心冷了。」小龍女道﹕「不﹗祖師婆婆收到這些信時是很歡喜的。」楊過奇道﹕「你怎知道﹖」小龍女道﹕「我自然不知﹐只是將心比心來推測罷啦。你瞧每一封信中所述軍情都是十分的艱難緊急﹐但重陽祖師在如此困厄之中﹐仍不忘給祖師婆婆寫信﹐你說是不是心中對她念念不忘﹖」楊過點頭道﹕「不錯﹐果真如此。」當下又拿起一封。
那信中所述﹐更是危急﹐王重陽所率義軍因寡不敵眾﹐連遭挫敗﹐似乎再也難以支撐﹐信末詢問林朝英的傷勢﹐雖只寥寥數語﹐卻是關切殊殷。楊過道﹕「嗯﹐當年祖師婆婆也受過傷﹐後來自然好了。你的傷勢慢慢將養﹐便算須得將養一年半載﹐終究也會痊可。」
小龍女淡淡一笑﹐她自知這一次負傷非同尋常﹐若是這等重傷也能治癒﹐祇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﹐但說過今晚不提掃興之事﹐縱然楊過不過空言相慰﹐也就當他是真﹐ 說道﹕「慢慢將養便是了﹐又急什么﹖這些信中也無私密﹐你就讀完了罷﹗」
楊過又讀一封﹐其中滿是悲憤之語﹐說道義軍兵敗覆沒﹐王重陽拼命殺出重圍﹐但部署卻傷亡殆盡﹐信末說要再招兵馬﹐捲土重來。此後每封信說的都是如何失敗受挫﹐ 金人如何在河北勢力日固﹐王重陽顯然已知事不可為﹐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辭。
楊過說道﹕「這些信讀了令人氣沮﹐咱們還是說些別的罷﹗咦﹐什么﹖」他語聲突轉興奮﹐持著信簽的手微微發抖﹐念道﹕「比聞極北苦寒之地﹐有石名曰寒玉﹐起沉□ ﹐療絕症﹐當為吾妹求之。」龍兒﹐你說﹐這……這不是寒玉床么﹖」
小龍女見他臉上斗現喜色﹐顫聲道﹕「你……你說寒玉床能治我的傷﹖」楊過道﹕ 「我不知道﹐但重陽祖師如此說法﹐必有道理。你瞧﹐寒玉床不是給他求來了么﹖祖師婆婆不是製成了床來睡么﹖她的重傷不是終于痊可了么﹖
他匆匆將每封信都抽了出來﹐察看以寒玉療傷之法﹐但除了那一封信外﹐「寒玉」兩字始終不再提到。楊過取過絲帶將書信縛好﹐放回箱中﹐呆呆出神﹕「這寒玉床具此異征﹐必非無因﹐但不知如何方能治癒龍兒之傷﹖唉﹐但教我能知此法…但教我立時能知此法……」
小龍女笑道﹕「你獃頭獃腦的想什么﹖」楊過道﹕「我在想怎樣用寒玉床給你治傷。不知是不是將寒玉床研碎來服﹖還是要用其他藥引﹖」他不知寒玉能夠療傷﹐那也罷了﹐此時顛三倒四的念著「起沉□﹐療絕症」六個字﹐卻不知如何用法﹐當真是心如火焚。小龍女黯然道﹕「你記得孫婆婆么﹖她既服待過祖師婆婆﹐又跟了我師父多年﹐她給那姓郝的道人打傷了﹐她…她也是受傷難愈而死的。」楊過本來滿腔熱望﹐聽了這幾句話﹐登時如有一盆冷水當頭淋下。
小龍女伸手輕輕撫著他頭髮﹐柔聲道﹕「過兒﹐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傷﹐又何必自尋煩惱﹖」楊過霎時間萬念俱灰﹐過了一會﹐問道﹕「我師祖又是怎么受的傷﹖」他雖在古墓多年﹐卻從未聽小龍女說過她師父的死因。
小龍女道﹕「師父深居古墓﹐極少出外﹐有一年師姐在外面闖了禍﹐逃回終南山來 ﹐師父出墓接應﹐竟中了敵人的暗算。師父雖然吃了虧﹐還是把師姐接了回來﹐也就算了﹐不再去和那惡人計較﹐豈知那惡人得寸進尺﹐隔不多久﹐便在墓外叫嚷挑戰﹐後來更強攻入墓﹐師父抵擋不住﹐險些便要放斷龍石與他同歸于盡﹐幸得在危急之際發動機關﹐又突然發出金針。那惡人猝不及防﹐為金針所傷﹐麻痒難當﹐師父乘勢點了他的穴道﹐制得他動彈不得﹐豈知師姐竟偷偷解了他的穴道。那惡人突起發難﹐師父才中了他的毒手。」
楊過問道﹕「那惡人是誰﹖他武功既尚在師祖之上﹐必是當世高手。」小龍女道﹕ 「師父不跟我說。她叫我心中別有愛憎喜惡之念﹐說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惡人的性命﹐心中念念不忘﹐說不定日後會去找他報仇。」楊過嘆道﹕「嗯﹐師祖真是好人﹗」小龍女微微一笑﹐道﹕「師父今日若能見到我嫁了這樣一個好女婿﹐可不知有多開心呢。」楊過笑道﹕「那也未必﹗她是不許你動情嫁人的。」小龍女嘆道﹕「我師父最是慈祥不過 ﹐縱然起初不許﹐到後來見我執意如此﹐也必順我的意。她……她一定會挺喜歡你的。」
她懷念師恩﹐出神良久﹐又道﹕「師父受傷之後﹐搬了居室﹐反而和這寒玉床離得遠遠的。她說我古墓派的行功與寒氣互相生剋﹐因此以寒玉床補助練功固是再妙不過﹐ 受傷之後卻受不得寒氣。」
楊過「嗯」了一聲﹐心中存想本門內功經脈的運行。玉女心經中所載內功﹐全仗一般純陰之氣打通關脈﹐體內至寒﹐身體外表便發熱氣﹐是以修習之時要敞開衣衫﹐使熱氣暢散﹐無半點窒滯﹐如受寒玉床的涼氣一逼﹐自非受致命內傷不可。尋思﹕「何以重陽祖師卻說寒玉能起沉□﹑愈絕症﹖這中間相生相克的妙理﹐可參詳不透了。」但見小龍女眼皮低垂﹐頗有倦意﹐說道﹕「你瞧罷﹗我坐在這裡陪著。」
小龍女忙睜大眼睛﹐道﹕「不﹐我不倦。今晚咱們不睡。」她生怕自己傷重﹐一睡之後不能再見﹐說道﹕「你陪我說話兒。嗯﹐你倦不倦﹖」楊過搖搖頭﹐微笑道﹕「你不想睡就別睡﹐合上眼養養神罷﹗」小龍女道﹕「好﹗」慢慢合上眼皮﹐低聲道﹕「師父曾說﹐有一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﹐過兒你這么聰明﹐你倒想想。」楊過道﹕「什么事啊﹖」小龍女道﹕「師父點了那惡人的穴道﹐師姐不知卻為什么要去給那惡人解開穴道。」楊過想了一會﹐只覺小龍女靠在他身上﹐氣息低微﹐已自睡去。
楊過怔怔的望著她臉﹐心中思潮起伏﹐過了一會﹐一枝蠟燭爆了一點火花﹐點到盡頭﹐竟自熄了。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島小齋中見到的一副對聯﹕「春蠶到死絲方盡﹐燭炬成灰淚始干。」那是兩句唐詩﹐黃藥師思念亡妻﹐寫了掛在她平時刺繡讀書之處。楊過當時看了漫不在意﹐此刻身歷是境。細細咀嚼此中情味﹐當真心為之碎﹐突然眼前一黑 ﹐另外一枝蠟燭也自熄滅。心想﹕「這兩枝蠟燭便象是我和龍兒﹐一枝點到了儘頭﹐另一枝跟著也就滅了。」
他出了一會神﹐只聽得小龍女幽幽嘆了一口長氣﹐道﹕「我不要死﹐過兒……我不要死﹐咱兩個要活很多很多年。」楊過道﹕「是啊﹐你不會死的﹐將養一些時候﹐便會好了。你現下胸口覺得怎樣﹖」小龍女不答﹐她適才這幾句話只是夢中囈語。
楊過伸手在她額頭一摸﹐但覺熱得燙手。他又是懮急﹐又是傷心﹐心道﹕「李莫愁作惡多端﹐這時好好的活著。龍兒一生從未做過害人之事﹐卻何以要命不久長﹖老天啊老天﹐你難道真的不生眼睛么﹖」
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獨來獨往﹐我行我素﹐但這時面臨絕境﹐彷徨無計﹐輕輕將小龍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﹐跪倒在地﹐暗暗禱祝﹕「只要老天爺慈悲﹐保祐龍兒身子痊可﹐我寧願……我寧願……」為了贖小龍女一命﹐他又有什么事不願做呢﹖
他正在虔誠禱祝﹐小龍女忽然說道﹕「是歐陽鋒﹐孫婆婆說定是歐陽鋒﹗……過兒 ﹐過兒﹐你到那裡去了﹖」突然驚呼﹐坐起身來。楊過急忙坐回床沿﹐握住她手﹐說道 ﹕「我在這兒。」小龍女睡夢間驀地裡覺得身上少了依靠﹐立即驚醒﹐發現楊過原來便在身旁﹐並未離去﹐心中大是喜慰。
楊過道﹕「你放心﹐這一輩子我是永遠不離開你的啦。將來便是要出古墓﹐我也是寸步不離的守在你身邊。」小龍女說道﹕「外邊的世界﹐果然比這陰沉沉的所在好得多 ﹐只不過到了外邊﹐我便害怕。」楊過道﹕「現今咱們什么也不用怕啦。過得幾個月﹐ 等你身子大好了﹐咱倆一齊到南方去。聽說嶺南終年溫暖如春﹐花開不謝﹐葉綠常春﹐ 咱們再也別掄劍使拳啦﹐種一塊田﹐養些小雞小鴨﹐在南方晒一輩子太陽﹐生一大群兒子女兒﹐你說好不好呢﹖」小龍女悠然神往﹐輕輕的道﹕「永遠不再掄劍使拳﹐那可有多好﹗沒有人來打咱倆﹐咱倆也不用去打別人﹐種一塊田﹐養些小雞小鴨……唉﹐倘使我可以不死……」
忽然之間﹐兩顆心遠遠飛到了南方的春風朝陽之中﹐似乎聞到了濃郁的花香﹐聽到了小雞小鴨嘰嘰喳喳的叫聲……
小龍女實在支持不住﹐又要朦朦朧朧的睡去﹐但她又實是不願睡﹐說道﹕「我不想睡﹐你跟我說話啊。」楊過道﹕「你剛纔在睡夢中說是歐陽鋒﹐那是什么事﹖」小龍女道﹕「我說了歐陽鋒么﹖說些什么﹖」楊過道﹕「你又說孫婆婆料定是他。」小龍女聽他一提﹐登時記起﹐說道﹕「啊﹗孫婆婆說﹐打傷我師父的﹐一定是西毒歐陽鋒。她說世上能傷得我師父的人寥寥無幾﹐只有歐陽鋒是出名的壞人。我師父至死都不肯說那惡人的名字。孫婆婆問她﹕『是不是歐陽鋒﹐是不是歐陽鋒﹖』師父總是搖頭﹐微笑了一下﹐便此斷氣了。那歐陽鋒可不是你的義父嗎﹖他武功果然了得﹐難怪師父打他不過。」
楊過嘆道﹕「現在我義父死了﹐師祖和孫婆婆死了﹐重陽祖師和祖師婆婆都死了﹐ 什么怨仇﹐什么恩愛﹐大限一到﹐都被老天爺一筆勾銷。倒是我師祖最看得破﹐始終不肯說我義父的姓名……」突然大叫﹕「啊﹐原來如此﹗」
小龍女問道﹕「你想起了什么﹖」楊過道﹕「我義父被師祖點了穴道﹐不是李莫愁解的﹐其實當時師祖沒有點中﹗」小龍女道﹕「沒有點中﹖不會的。師父的點穴手斷高明得很。」楊過道﹕「我義父有一門天下獨二的奇妙武功﹐全身經脈能夠逆行。經脈一逆﹐所有穴道盡皆移位﹐點中了也變成點不中。」小龍女道﹕「有這等怪事﹖」
楊過道﹕「我試給你瞧瞧。」說著站起身來﹐雙手撐地﹐頭下腳上﹐的溜溜轉了幾個圈子﹐吐納了幾口﹐突然躍起﹐將頂門對准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。小龍女驚呼﹕「啊喲﹗小心﹗」只見他頭頂心「百會穴」已對著石桌尖角重重一撞。「百會穴」正當腦頂正中﹐自前發際至后髮際縱畫一線﹐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橫畫一線﹐兩線交叉之點即為該穴所在。此穴乃太陽穴和督脈所交﹐醫家比為天上北極星﹐所謂「百會應天﹐璇璣(胸口)應人﹐涌泉(足底)應地」﹐是謂「三才大穴」﹐最是要緊不過。那知楊過以此大穴對准了桌角碰撞﹐竟然無礙﹐翻身直立﹐笑道﹕「你瞧﹐經絡逆行﹐百穴移了位啦 ﹗」小龍女嘖嘖稱奇﹐道﹕「真是古怪﹐虧他想得出來﹗」
楊過這么一撞﹐雖未損傷穴道﹐但使力大了﹐腦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﹐迷糊之間 ﹐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﹐到底是什么事﹐卻又說不上來。小龍女見他怔怔的發呆﹐笑道﹕「傻小子﹐輕輕的試一下也就是了﹐誰教你撞的砰砰山響﹐有些痛么﹖」楊過不答﹐搖手叫她不要說話﹐全神貫注的凝想﹐但腦海中只覺有個模糊的影子搖來晃去 ﹐隱隱約約的始終瞧不清楚﹐似乎要追憶一件往事﹐又象是突然新發現了什么﹐恨不得從腦中伸出一隻手來﹐將那影子抓住﹐放在眼前﹐細細的瞧個明白。
他想了一會﹐不得要領﹐卻又捨不得不想﹐雙手抓頭﹐甚是苦惱﹐道﹕「龍兒﹐我想到了一件極要緊的事兒﹐卻不知是什么。你知道么﹖」一人思路混雜﹐有如亂絲﹐自己理不清頭緒﹐卻去詢問旁人﹐此事本來不合情理﹐但他二人長期共處﹐心意相通﹐對方的心思平時常可猜到十之八九。小龍女道﹕「這事十分要緊﹖」楊過道﹕「是啊。」小龍女道﹕「是不是和我傷勢有關呢﹖」楊過喜道﹕「不錯﹐不錯﹗那是什么事﹖我想到了什么事﹖」
小龍女微笑道﹕「你剛纔在說你義父歐陽鋒﹐說他能逆行經脈﹐這和我傷勢有什么關係﹖我又不是他打傷的……」楊過突然躍起﹐高聲大叫﹕「是了﹗」
這「是了」兩字﹐聲宏音亮﹐古墓中一間間石室凡是室門未關的﹐盡皆隱隱發出回音﹐「是了﹐是了……」之聲不絕。楊過一把抓住小龍女的右臂﹐叫道﹕「你有救了﹗ 你有救了﹗我有救了﹗我有救了﹗」大叫幾聲﹐不禁喜極而泣﹐再也說不下去。小龍女見他這般興奮﹐也染到了他的喜悅之情﹐坐起身來。
楊過道﹕「龍兒﹐你聽我說﹐現下你受了重傷﹐不能運轉本門的玉女心功﹐以致傷勢難愈。但你可以逆行經脈療傷﹐寒玉床正是絕妙的補助。」小龍女若有所悟﹐喃喃的道﹕「逆行經脈……寒玉床……」楊過喜道﹕「你說這不是天緣么﹖你倒練玉女心經﹐ 那便成了﹗剛好有寒玉床。」小龍女迷迷惘惘的道﹕「我還是不明白。」楊過道﹕「玉女心經順行乃至陰﹐逆行即為純陽。我說到義父的經脈逆行之法﹐隱隱約約便覺你的傷勢有救﹐只是如何療傷﹐卻摸不著半點頭腦﹐後來想到重陽祖師信中提及的寒玉﹐這才豁然而悟。」小龍女道﹕「難道祖師婆婆以寒玉療傷﹐她也是逆行經脈么﹖」楊過道﹕ 「那倒不見得﹐這經脈逆行之法﹐祖師婆婆一定不會。但我猜想她必是為陰柔內力所傷 ﹐與你所受的剛陽之力恰恰相反。」小龍女含笑點頭﹐喜悅之情﹐充塞胸臆。
楊過道﹕「事不宜遲﹐咱們這便起手。」去柴房搬了幾大捆木柴﹐在石室角落裡點了起來﹐然後將最初步的經脈逆行之法傳授小龍女﹐扶著她坐上寒玉床。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﹐伸出左手﹐和小龍女右掌對按﹐說道﹕「我引導這裡的熱氣強衝你各處穴道﹐ 你勉力使內息逆行﹐沖開一處穴道便是一處﹐待熱氣回到寒玉床上﹐傷勢便減了一分。」小龍女笑道﹕「我也得似你這般倒過來打轉么﹖」楊過道﹕「那倒不用。倒轉身子逆行經脈﹐穴道易位﹐臨敵時十分有用。咱們慢慢療傷﹐還是坐著的好。」
小龍女伸手握住他左掌﹐微笑道﹕「那位郭姑娘還不算太壞﹐沒斬斷你兩條手臂。」兩人經歷了適才這番生死系于一線的時刻﹐于斷臂之事已視同等閑﹐小龍女竟拿此事說笑。楊過也笑道﹕「要是我雙臂齊斷﹐還有兩隻腳呢。只是用腳底板助你行功﹐臭哄哄的未免不雅。」小龍女嗤的一笑﹐當下默默記誦經脈逆行之法﹐過了一會﹐說道﹕「行了﹗」
楊過見火勢漸旺﹐潛引內息﹐正要起始行功﹐突然叫道﹕「啊喲﹗險些誤了大事﹗ 」小龍女道﹕「怎么﹖」楊過指著睡在床腳邊的郭襄道﹕「咱們練到緊要關頭﹐要是這小鬼頭突然叫嚷起來﹐豈不糟糕﹗」小龍女低聲道﹕「好險﹗」修道人練功﹐最忌外魔擾亂心神。當年小龍女和楊過共練玉女心經﹐被尹志平及趙志敬無意中撞見﹐小龍女驚怒之下險些嘔血身亡。其時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﹐今日重傷之下﹐如何能容得半點驚擾 ﹖
楊過調了小半碗蜜漿﹐抱起郭襄喂飽了﹐將她放到遠處一間石室之中﹐關上兩道室門﹐便是她大聲哭叫﹐也再不會聽到﹐這才回到寒玉床邊﹐說道﹕「你全身三十六處大穴儘數沖開﹐我瞧快則十日﹐慢須半月。本來這么多的時日之中﹐免不了有外物分心﹐ 但這古墓與塵世隔絕﹐當真是天下最好不過之地﹐便是最幽靜的荒山窮谷﹐也總會有清風明月﹑鳥語花香擾人心神。」小龍女微微一笑﹐道﹕「我這傷是全真道人打的﹐但全真教的祖師爺造了墓室﹑備了寒玉床﹐供我安安靜靜的休息﹐回復安康﹐他們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。」楊過道﹕「那金輪法王呢﹖咱們可饒他不得。」
小龍女嘆道﹕「只要我能活著﹐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么﹖」楊過握住了她手﹐柔聲道﹕「你說得是。這次你傷好了﹐咱們永遠不再跟人動手。老天爺待咱們這么好﹗唉。」小龍女低聲的道﹕「咱們到南方去﹐種幾畝田﹐養些小雞小鴨……」她出了一會神﹐ 突覺掌心一股熱力傳了過來﹐心中一凜﹐當即依楊過所傳的經脈逆行之法用起功來。
這經脈逆行和寒玉床相輔相成的療傷怪法﹐果然大有功效。當年一燈大師以一陽指神功替黃蓉打通週身穴道﹐治癒重傷﹐道理原是一般﹐只是使一陽指療傷內力耗損極大 ﹐見功卻是甚快﹐楊過這怪法子卻不免多費時日。再者﹐即令是絲毫不會武功的嬰兒受了重傷﹐精通一陽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渾厚內力助其打通玄關﹐起死回生。但小龍女如無深湛的內功根基﹐而所學與楊過又非同一門派﹐縱然歐陽鋒復生﹐黃藥師親至﹐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內息不能絲絲合拍﹐也絕不能一一沖破逆通經脈的無數難關。
楊過除一日三次給郭襄喂蜜及煮瓜為食之外﹐極少離開小龍女身邊﹐遇到逆沖大穴 ﹐有時一連四五個時辰兩人手掌不能分離。當時郭靖受傷﹐黃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療傷﹐小龍女體質既遠不如郭靖壯健﹐受的傷又倍重之﹐卻不若郭靖當年療傷牛家村時那般敵友紛至﹐干擾層出不窮。
那日黃蓉在林外以蘭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﹐遍尋女兒郭襄不見﹐自是大為懮急﹐出得林來﹐向李莫愁喝問﹕「你使什么詭計﹐將我女兒藏到那裡去啦﹖」李莫愁奇道﹕「那小姑娘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么﹖」黃蓉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﹐搖頭道﹕「不見了。」李莫愁撫養郭襄多日﹐對她極是喜愛﹐突然聽得失蹤﹐心下一怔﹐衝口說道﹕「不是楊過﹐便是金輪法王。」黃蓉問道﹕「怎么﹖」
李莫愁於是將襄陽城外她如何與楊過﹑法王二人爭奪嬰兒之事說了﹐說到驚險處﹐ 黃蓉也不禁聳然動容﹐見李莫愁神色間甚是掛懷﹐確信她實不知情﹐於是伸手將她穴道解了﹐順手小指一拂﹐拂中了她胸口的「璇璣穴」。這么一來﹐她行動與平時無異﹐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發勁傷人。李莫愁微微苦笑﹐站直身子﹐以拂塵揮去身上泥塵﹐說道﹕「若是落在楊過手中﹐那倒不妨﹐就怕是法王這賊禿搶了去。」黃蓉道﹕「怎么﹖ 」李莫愁道﹕「楊過待這小女娃兒極好﹐料來決無加害之意﹐因此上我才瞎猜﹐以為是他女兒……」說到這裡急忙住口﹐生怕黃蓉又要生氣。
但黃蓉心中﹐卻在想另一件事。她在想象楊過當時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輪法王惡斗﹐ 出力保護郭襄﹐自己和郭芙卻錯怪了他﹐以至郭芙斬斷了他一條手臂。她內心深感歉仄 ﹐自怨自艾﹕「唉﹐過兒救過靖哥哥﹐救過我﹐救過芙兒﹐這次又救了襄兒……但我心中先入為主﹐想到他作惡多端的父親﹐總以為有其父必有其子﹐從來就信不過他……便是偶爾對他好一陣﹐不久又疑心他起來。蓉兒啊蓉兒﹐你枉然自負聰明﹐說到推心置腹 ﹐忠厚待人﹐那裡及得上靖哥哥的萬一。」
李莫愁見她眼眶中珠淚盈然﹐只道她是擔心女兒的安危﹐勸道﹕「郭夫人﹐令愛生下不過一月﹐迭遭大難﹐但居然連毛髮也無損傷。她生得如此玉雪可愛﹐便是我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﹐也喜歡得什么似的﹐可知她生就福命﹐一生逢凶化吉。你儘管望安﹐咱倆一起去找尋罷。」
黃蓉伸袖抹了抹眼淚﹐心想她說得倒也不錯﹐又想﹕「誠以接物﹐才是至理。以後寧可讓人負我﹐不可我再負人了。」便伸手解開了她的「璇璣穴」﹐說道﹕「李道長願同去找尋小女﹐小妹感謝之至。但若道長另有要緊事咱們就此別過﹐後會有期。」
李莫愁道﹕「什么要事﹖最要緊之事莫過于去找尋這小娃娃了。你等一等﹗」說著搶步鑽進一株大樹的樹洞﹐解開了豹子腳上的繩索﹐在它後臀輕輕一拍﹐說道﹕「放你去罷。」那豹子低吼一聲﹐竄入長草之中。黃蓉奇道﹕「這豹子幹什么﹖」李莫愁笑道 ﹕「那是令千金的乳娘。」
黃蓉微微一笑﹐兩人一齊回到鎮上﹐只見郭芙站在鎮頭﹐正伸長了脖子張望。
郭芙見到黃蓉﹐大喜縱上﹐叫了聲﹕「媽﹗妹妹給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﹐看清楚站在母親身後的竟是李莫愁﹐不禁大吃一驚。她曾與李莫愁交過手﹐平時聽武氏兄弟說起殺母之仇﹐心中早當她是世上最惡毒之人。
黃蓉道﹕「李道長幫咱們去找你妹子。你說妹妹怎么啦﹖」郭芙道﹕「妹妹給楊過抱了去啦﹐他還搶了我的小紅馬去。你瞧這把劍。」說著舉起手中彎劍﹐道﹕「他用斷臂的袖子一拂﹐這劍撞在牆角上﹐便成了這個樣子。」黃蓉與李莫愁齊聲道﹕「是袖子 ﹖」郭芙道﹕「是啊﹐當真邪門﹗想不到他又學會了妖法。」
黃蓉與李莫愁相視一眼﹐均各駭然。她二人自然都知一人內力練到了極深湛之境﹐ 確可揮綢成棍﹑以柔擊剛﹐但縱遇明師﹐天資穎異﹐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﹐楊過小小年紀﹐竟能到此境地﹐實是罕有。黃蓉聽說女兒果然是楊過抱了去﹐倒放了一大半心。李莫愁卻自尋思﹕「這小子功夫練到這步田地﹐定是得力于我師父的玉女心經。眼下有郭夫人這個強援﹐我助她奪回女兒﹐她便得助我奪取心經。我是本派大弟子﹐師妹雖得師父喜愛﹐但她連犯本派門規﹐這心經焉能落入男子手中﹖」她這么一想﹐自己頗覺理直氣壯。
黃蓉問明瞭楊過所去的方向﹐說道﹕「芙兒﹐你也不用回桃花島啦﹐咱們一起找楊大哥去。」郭芙大喜﹐連說﹕「好﹐好﹗」但想到要見楊過﹐臉色又十分尷尬。黃蓉臉一沉﹐說道﹕「你總得再見他一面﹐不管他恕不恕你﹐務須誠誠懇懇的向他引咎謝罪。語﹐道﹕「他若存有歹心﹐你妹子焉能活到今日﹖再說﹐他這袖子的一拂﹐若不是拂在劍上﹐而是對准了你的小腦袋兒﹐你想想現下是怎生光景﹖」
郭芙聽母親這么一說﹐心中不自禁的一寒﹐暗道﹕「難道他當真是手下留情了么﹖ 」但她自幼給母親寵慣了﹐兀自嘴硬﹐辯道﹕「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﹐自然是去絕情谷了﹗」黃蓉搖頭道﹕「不會﹐他定是去終南山。」郭芙撅起嘴唇道﹕「媽﹐你盡是幫著他﹗他倘若真有好意﹐怎不抱妹妹到襄陽來還給咱們﹖抱去終南山又幹什么﹖」
黃蓉嘆道﹕「你和楊大哥從小一塊兒長大的﹐居然還不懂得他的脾氣﹗他從來心高氣傲﹐受不得半點折辱﹐突然給你斬斷一臂﹐要傷你性命﹐有所不忍﹐但如就此罷休﹐ 又是不甘。這才抱了你妹子去﹐叫咱們擔心懮急。過的一些時日﹐他氣消了﹐自會把你妹子送回。你懂了嗎﹖你冤枉他偷你妹子﹐他索性便偷給你瞧瞧﹗」
黃蓉回到適才打尖的飯鋪去﹐借紙筆寫了個短簡﹐給了二兩銀子﹐命飯鋪中店伙送到襄陽去給郭靖。那店伙道﹕「郭大俠保境安民﹐真是萬家生佛﹐小人能為郭大俠稍效微勞﹐那是磕頭去求也求不來的。」無論如何不肯收銀子﹐拿了短簡﹐歡天喜地的去了。郭芙見眾百姓對父親如此崇敬﹐心中甚是得意。
當下三人買了牲口﹐向終南山進發。郭芙不喜李莫愁﹐路上極少和她交談﹐逢到迫不得已非說不可﹐神色間也是冷冷的。
朝行夜宿﹐一路無事﹐這日午後﹐三人縱騎正行之間﹐突見迎面有人乘馬飛馳而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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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﹕據史籍記載﹐尹志平繼丘處機為全真教掌教﹐其後相繼各任掌教依次為李志常 ﹑張志敬﹑王志坦﹑祁志誠等。至于趙志敬則為小說中的虛構人物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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