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 公孫谷主
樊一翁見楊過折柳枝作兵刃,宛似小兒戲耍,顯是全不將自己放在眼裏,怒氣更盛,他那知這柳枝柔中帶韌,用以施展打狗棒法,雖不及丐幫世代相傳的竹棒,其厲害處實不下於寶劍寶刀。
馬光佐道:「楊兄弟,你用我這柄刀罷!」說著刷的一聲,抽刀出鞘,精光四射,確是一柄利刃。楊過雙手一拱,笑道:「多謝了!這位矮老兄人是不壞的,只可惜他拜錯了師父,武藝很差,一根柳條兒已夠他受的。」柳枝抖動,往鋼杖上搭去。
樊一翁聽他言語中又辱及師尊,心想此番交手,實決生死存亡,再無容情,呼呼聲響,展開了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。杖法號稱「潑水」,乃是潑水不進之意,可見其嚴謹緊密。
杖法展開,初時響聲凌厲,但數招之後,漸感揮出去方位微偏,杖頭有點兒歪斜,帶動的風聲也略見減弱。原來楊過使開打狗棒法中的「纏」字訣,柳枝搭在杖頭之上,對方鋼杖到東,柳枝跟到東,鋼杖上挑,柳枝也跟了上去,但總是在他勁力的橫側方向稍加推拉,使杖頭不由自主的變向。這打狗棒法的「纏」字一訣,正是從武學中上乘功夫「四兩撥千斤」中生發出來,精微奧妙,遠勝於一般「借力打力」、「順水推舟」之法。
眾人愈看愈奇,萬料不到楊過年紀輕輕,竟有如此神妙武功。但見樊一翁鋼杖上的力道逐步減弱,楊過柳枝的勁道卻是不住加強。
此消彼長,三十招後,樊一翁全身已為柳條所制,手上勁力出得愈大,愈是顛顛倒倒,難以自已,到後來宛如入了一個極強的旋風渦中,只捲得他昏頭暈腦,不明所向。公孫谷主伸手在石桌上一拍,叫道:「一翁,退下!」
這一聲石破天驚,連楊過也是心頭一凜,暗想:「此時豈能再讓他退出。」手臂抖處,已變為「轉」字訣,身子凝立不動,手腕急畫小圈,帶得樊一翁如陀螺般急速旋轉。楊過手腕抖得愈快,樊一翁轉得也是愈快,手中鋼杖就如陀螺的長柄,也是跟著滴溜溜的旋轉。楊過朗聲說道:「你能立定腳跟不倒,算你是英雄好漢。就只怕你師父差勁,教的出來徒兒上陣要摔交。」柳枝向上疾甩,躍後丈許。
樊一翁此時心神身子已全然不由自主,眼見他腳步踉蹌,再轉得幾轉,立即就要摔倒。公孫谷主斗然躍高,身在半空,舉掌在鋼杖頭上一拍,輕輕縱回。這一拍看上去輕描淡寫,力道卻是奇大,將鋼杖拍得深入地下二尺有餘,登時便不轉了。樊一翁雙手牢牢抓住鋼杖,這才不致摔倒,但身子東搖西擺,恍如中酒,一時之間難以寧定。
瀟湘子、尹克西等瞧瞧楊過,又瞧瞧公孫谷主,心想這二人均非易與之輩,且看這場龍爭虎鬥誰勝誰敗,心下均存了幸災樂禍的隔岸觀火之意。只有馬光佐一意助著楊過,大聲呼喝:「楊兄弟,好功夫!矮鬍子輸了!」
樊一翁深吸一口氣,寧定心神,轉過身來,突向師父跪倒,拜了幾拜,磕了四個頭,一言不發,猛向石柱上撞去。眾人都是大吃一驚,萬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烈性,此武受挫竟會自殺。公孫谷主叫聲:「啊喲!」急從席間躍出,伸手去抓他背心,只是相距太遠,而樊一翁這一撞又是極為迅捷,一抓卻抓了個空。
樊一翁縱身撞柱,使上了十成剛勁,突覺額頭所觸之處竟是軟綿綿地,抬起頭來,見是楊過伸出雙掌,站在柱前,說道:「樊兄,世間最傷心之事是甚麼?」
原來楊過見樊一翁向師父跪拜,已知他將有非常之舉,已自全神戒備,他與樊一翁相距既近,竟然搶在頭裏,出掌擋了他這一撞。
樊一翁一怔,問道:「是甚麼?」楊過淒然道:「我也不知。只是我心中傷痛過你十倍,我還沒自盡,你又何必如此?」樊一翁道:「你比武勝了,心中又有甚麼傷痛?」楊過搖頭道:「比武勝敗,算得甚麼?我一生之中,不知給人打敗過多少次。你要自盡,你師尊急得如此。若我自盡,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,這才是最傷心之事啊。」
樊一翁還未明白,公孫谷主厲聲道:「一翁,你再生這種傻念頭,那便是不遵師令。你站在一旁,瞧為師收拾這小子。」樊一翁對師命不敢有違,退在廳側,瞪目瞧著楊過,自己也不明白對他是怨恨?是憤怒?還是佩服?
小龍女聽楊過說「若我自盡,我師父卻絲毫不放在心上」這兩句話,眼眶一紅,幾滴眼淚又掉了下來,心想:「若你死了,難道我還會活著麼?」
公孫谷主隔不片刻,便向小龍女瞧上一眼,不斷察看她的神情,突見她又流眼淚,心下又妒又惱,雙手擊了三下,叫道:「將這小子拿下了。」他自高身分,不屑與楊過動手。兩旁的綠衫弟子齊聲答應,十六人分站四方,突然間呼的一聲響,每四人合持一張漁網,同時展開,圍在楊過身周。
楊過與法王等同來,法王隱然是一夥人的首領,此時鬧到這個地步,是和是戰,按理法王該當挺身主持,但他只是微微冷笑,始終袖手旁觀。
公孫谷主不知法王用意,還道他譏笑自己對付不了楊過,心道:「終須讓你見見絕情谷的手段。」雙手又是擊了三下。十六名綠衫弟子交叉換位,將包圍圈子縮小了幾步。四張漁網或橫或豎、或平或斜,不斷變換。
楊過曾兩次見到綠衫弟子以漁網陣擒拿周伯通,確是變幻無方,極難抵擋,陣法之精,與全真教的「天罡北斗陣」可說各有千秋。心想:「以老頑童這等武功,尚且給漁網擒住,我卻如何對付?何況他是只求脫身,將樊馬二人擲入網中,即能乘機免脫,我卻偏偏要留在谷中。」
每張漁網張將開來丈許見方,持網者藏身網後,要破陣法,定須先行攻倒持網的綠衫弟子,但只要一近身,不免先就為漁網所擒,竟是無從著手。但見十六人愈迫愈近,楊過一時不知如何應付,只得展開古墓派輕功,在大廳中奔馳來去,斜竄急轉,縱橫飄忽,令敵人難以確定出手的方位。
他四下遊走,十六名弟子卻不跟著他轉動,只是逐步縮小圈子。楊過腳下奔跑,眼中尋找陣法的破綻,見漁網轉動雖極迅速,四網交接處卻總是互相重疊,始終不露絲毫空隙,心想:「除了用暗器傷人,再無別法。」滴溜溜一個轉身,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針,見西邊四人欺近,左手一揚,七八枚金針向北邊四人擲去。
眼見四人要一齊中針,不料叮叮叮叮幾聲輕響,七八枚金針盡數被漁網吸住。原來漁網金絲的交錯之處,綴有一塊塊小磁石,如此一張大網,不論敵人暗器如何厲害,自是盡數擋住。玉蜂針七成金、三成鋼,只因這三成鋼鐵,便給網上的磁石吸住了。
楊過滿擬一擊成功,那料到這張網竟有這許多妙用,百忙中向公孫谷主瞪了一眼,料知再發暗器也是無用。右手往懷中一揣,放回金針,正待再想破解之法,東邊的漁網已兜近身邊,掌陣者一聲呼哨,眼前金光閃動,一張漁網已從右肩斜罩下來。楊過身形一挫,待要從西北方逸出,北邊與西北的漁網同時湊攏。
楊過暗叫:「罷了,罷了!落入這賊谷主手中,不知要受何等折辱?」忽聽南邊持網人中有人嬌聲叫道:「啊喲!」楊過回過頭來,只見公孫綠萼摔倒在地,漁網一角軟軟垂下。
這正是漁網陣的一個空隙,楊過想也不想,身子已激射而出,脫出包圍,但見公孫綠萼連聲呼痛,卻向他使個眼色,叫他趕快逃出谷去。楊過暗想:「她捨命救我,情意自極可感。但我這一出谷去,姑姑定然被迫與這賊谷主成婚,今日拚著給他擒住,身受千刀之苦,也決不出谷。」站在廳角,雙目瞪著小龍女,心想我在這頃刻之問身歷奇險,難道你竟是無動於中麼?
但見小龍女仍是低首垂眉,不作一聲。
公孫谷主擊掌二下,四張漁網焂地分開。他向公孫綠萼冷冷的道:「你幹甚麼?」公孫綠萼道:「我腳上突然抽筋,痛得厲害。」公孫谷主早知女兒對楊過已然鍾情,以致在緊急當口放了他一條生路,只是有外人在座,不便發作,冷笑一聲,道:「好,你退下。十四兒補她的位置。」公孫綠萼垂首退開。一名綠衣少年應聲而出,過去拉住了漁網,此人不過十四五歲年紀,頭上紮著兩條小辮。
公孫綠萼向楊過偷瞧一眼,目光中大有幽怨之意。楊過心中歉仄,暗道:「姑娘的盛情厚意,只怕我今生難以補報了。」
公孫谷主又擊掌四下,十六名弟子又突然快步退入內堂,楊過一怔,心想:「難道你認輸了?」他正自奇怪,一回頭,卻見公孫綠萼神色極是驚惶,連使眼色,命他急速出谷,瞧這模樣,自己便似有大禍臨頭一般。楊過微微一笑,反而拉過一張椅子,坐了下來。忽聽得內堂叮叮噹噹一陣輕響,十六名弟子轉了出來,手中仍是拉著漁網。
眾人一見漁網,無不變色、原來四張漁網已經換過,網上遍生倒鉤和匕首,精光閃閃,極是鋒利,任誰被網兜住,全身中刀,絕無活命之望。馬光佐大叫:「喂,谷主老兄,你用這般歹毒傢伙對付客人,要不要臉?」
公孫谷主指著楊過道:「非是我要害你,我幾次三番請你出去,你偏生要在此搗亂。在下最後良言相勸,快快出谷去罷。」
馬光佐見了這四張漁網,饒是他膽氣粗壯,也不由得肉為之顫,聽得網上刀鉤互撞而發出叮噹之聲,更是驚心動魄,站起身來拉著楊過的手道:「楊兄弟,這般歹毒的傢伙,咱們出去他媽的為妙,你何必跟他嘔氣?」
楊過眼望小龍女,瞧她有何話說。
小龍女見谷主取出帶有刀鉤的漁網,心中早已想了一個「死」字,只待楊過一被漁網兜住,自己也就撲在漁網之上,與他相擁而死。她想到此處,心下反而泰然,覺得人世間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,嘴角不禁帶著微笑。
她這番曲折的心事,楊過卻那裏明白,心想自己遭受極大危難,她居然還笑得出,心中一痛,又比適才更甚,就在這傷心、悲憤、危急交迸之際,腦中焂地閃過一個念頭,也不再想第二遍,逕自走到小龍女身前,微微躬身,說道:「姑姑,過兒今日有難,你的金鈴索與掌套給我一用。」
小龍女只想著與他同死之樂,此外更無別樣念頭,聽了他這句話,當即從懷中取出一雙白色手套、一條白綢帶子,遞了給他。
楊過緩緩接過,凝視著她的臉,說道:「你現今認了我麼?」小龍女柔情無限,微笑道:「我心中早就認你啦!」楊過精神大振,顫聲問道:「那你決意跟了我去,不嫁給這谷主啦,是不是?」小龍女微笑點頭,道:「我決意跟了你去,自是不能再嫁旁人啦。過兒,我自然是你的妻子。」
她話中「跟了你去」四字,說的是與他同死,連楊過也未明白,旁人自然不懂,但「我自然是你的妻子」這八個字,卻是說得再也清楚不過。公孫谷主臉色慘白,雙手猛擊四下,催促綠衫弟子動手。十六名弟子抖動漁網,交叉走動。
楊過聽了小龍女這幾句話,宛似死中復活,當真是勇氣百倍,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鍋,他也不放在眼裏,當即戴上了刀槍不損的金絲掌套,右手綢帶抖動,玲玲聲響,綢帶就如一條白蛇般伸了出去。
綢帶末端是個發聲的金鈴,綢帶一伸一縮,金鈴已擊中南邊一名弟子的「陰谷穴」,回過來時擊中了東邊一名弟子的「曲澤穴」。那陰谷穴正當膝彎裏側,那人立足不牢,屈膝跪下;曲澤穴位處臂彎,被點中的手臂酸軟,漁網脫手。
這兩下先聲奪人,金鈴索一出手,漁網陣立現破綻,西邊持網的四名弟子一驚之下,攻上時稍形遲緩,楊過金鈴索倒將過來,玎玲玲聲響,又將兩名弟子點倒。但就在此時,北邊那張漁網已當頭罩下,網上刀鉤距他頭頂不到半尺,以金鈴索應敵已然不及。楊過左掌翻起,一把抓住漁網,借力甩出,他手上戴著掌套,掌中雖然抓住匕首利鉤,卻是絲毫無損。漁網被他抓住了一抖,斗然向四名綠衫弟子反罩過去。
眾弟子操練漁網陣法之時,只怕敵人漏網免脫,但求包羅嚴密,從來沒想到這漁網竟會掉頭反噬,但見網上明晃晃的刀鉤向自己頭上撲來,素知這漁網厲害無比,同聲驚呼,撒手躍開。那替補公孫綠萼的少年身手較弱,大腿上終於給漁網的匕首帶著,登時鮮血長流,摔倒在地,痛得哭號起來。
楊過笑道:「小兄弟,別害怕,我不傷你。」左手抖動漁網,右手舞起金鈴索,但聽得嗆啷啷、玎玲玲,刀鉤互擊,金鈴聲響,極是清脆動聽。這一來,眾弟子那裏還敢上前,遠遠靠牆站著,只是未得師父號令,不敢認輸逃走,但雖不認輸,卻也是輸了。
馬光佐拍手頓足,大聲叫好,只是人群之中惟有他一人喝采,未免顯得寂莫,他叫了幾聲,瞪眼向法王道:「和尚,楊兄弟的本領不高麼?怎麼你不喝采?」法王一笑,道:「很高,很高,但也不必叫得這般驚天動地。」馬光佐瞪眼道:「為甚麼?」法王見公孫谷主雙眉豎起,慢慢走到廳心,當下凝神注視他的動靜,再也不去理會馬光佐說些甚麼。
公孫谷主聽小龍女說了「我自然是你的妻子」這八字後,已知半月來一番好夢到頭來終於成空,雖然又是失望,又是惱怒,但想:「我縱然得不了你的心,也須得到你的人。我一掌將這小畜生擊斃,你不跟我也得跟我,時日一久,終能教你回心轉意。」
楊過見他雙眉越豎越高,到後來眼睛與眉毛都似直立一般,不知是那一派的厲害武功,心下也不禁駭然,右手提索,左手抓網,全神戒備,知道自己和小龍女的生死存亡,便在此一戰,實不敢有絲毫怠忽。
公孫谷主繞著楊過緩緩走了一圈,楊過也在原地慢慢轉頭,眼睛始終不敢離開他的眼光,見他越是遲遲不動手,知道出手越是凌厲,只見他雙手向前平舉三次,雙掌合拍,錚的一響,錚錚然如金鐵相擊。楊過心中一凜,退了一步,公孫谷主右臂突伸,一把抓住漁網邊緣一扯。楊過但覺這一扯之力大得異乎尋常,五指劇痛,只得鬆手。公孫谷主將漁網拋向廳角空著手的四名弟子,這才喝道:「退下!」
楊過漁網被奪,不容他再次搶到先手,綢索一振,金鈴抖動,分擊對方肩頭「巨骨」與頸中「天鼎」兩穴。公孫谷主胸口門戶大開,雙臂長伸在外,但楊過不敢貿然擊他前胸大穴,先攻他身上小穴以作試探。公孫谷主的武功竟是另成一家,對楊過的金鈴擊穴絕不理睬,右臂一長,焂向他臂上抓來,但聽叮叮兩聲,「巨骨」與「天鼎」雙穴齊中,他恍若不覺,呼的一響,手抓變掌,拍向楊過左乳。楊過大驚,急忙側身急閃,幸好他輕身功夫了得,才讓開了對方這斗然而來的一掌。
楊過曾聽歐陽鋒、洪七公、黃藥師等武林好手談論武功,知道一人內功練到上乘境界,當敵招襲到之際可以暫時封閉穴道,但總有跡象可尋。又如歐陽鋒的異派武功,練得經脈倒轉,周身大穴全部變位,可是其時他頭下腳上,更是一望而知。眼前這個敵人卻對點穴絕無反應,就似身上不生穴道一般,這門功夫當真是罕見罕聞,心中一餒,不禁存了三分怯意。眼見他雙掌翻起,手掌心隱隱帶著一股黑氣,拍到時勁風逼人而來,心知厲害,不敢正面硬接,右手以金鈴索與他纏鬥,左掌護住了全身各處要害。
頃刻間已拆了十餘招,楊過全神招架,突見對方左掌輕飄飄當胸按來,似柔實剛,依稀便是完顏萍的「鐵掌」路子,忙躍開數尺。公孫谷主一掌按空,並不收招,手掌仍是伸出兩尺,身形一幌,已縱到楊過身前。常人出拳發掌,總是以臂使手,手臂回縮,拳掌便跟著打出,他這一招卻是以身發掌,手掌不動,竟以身子前縱之勁擊向敵人。本來全身之力雖大於一臂,然而以之發招,究嫌過於遲緩,公孫谷主這一掌卻是威猛迅捷,兼而有之。楊過待要側身閃避,已然不及,只得左掌揮出,硬接了這一招。拍的一響,雙掌相交,震得楊過退後三步,公孫谷主卻站在原地不動,只是身子微微一幌。
公孫谷主穩住了身子,顯是大佔上風,其實楊過掌力反擊,也已震得他脅口一陣隱痛,心中大感訝異:「我這一招鐵掌功夫已使上了十成功力,這小子竟然接得下。纏鬥下去,未必能斃得了他。倘若給他打成平局,一切全不用說了。」雙掌連拍,錚錚作響,聲音極是刺耳,說道:「姓楊的,本谷主掌下留情,你明白了麼?」
若是平常比武,原是勝敗已分,再打下去,楊過定然是有輸無贏,谷主說到這句話,他該當自認武功不及,但今日之事,心知對方決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龍女與自己出谷,除拚死活之外,別無他途。當此生死大險之際,楊過對敵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臉的本色,何況小龍女已認了他,心中喜樂無涯,當即哈哈一笑,說道:「你若打死了我,我姑姑焉能嫁你?你若打不死我,我姑姑一般的不能嫁你。你那裏是掌底留情了?你這是輕不得,重不得,無可奈何之至,手足無措之極!」
楊過這番猜測,卻是將對手的心地推想得太過良善。公孫谷主恨不得一招就將他打死,絕了後患,縱然小龍女怨怪惱怒,那也顧不了許多,他的無可奈何,其實是一對手掌收拾不了這個少年。他轉頭向女兒道:「取我兵刃來。」公孫綠萼遲疑不答。谷主厲聲道:「你沒聽見麼?」公孫綠萼臉色慘白,只得應道:「是!」轉入內堂。
楊過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,心想:「憑他一雙空手,我已經對付不了,再取出甚麼古怪兵器,那還有甚麼生路?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」走到小龍女身前,伸出手來,柔聲道:「姑姑,你跟了過兒去罷!」
公孫谷主雙掌蓄勢,只要小龍女一站起身來伸手與楊過相握,立時便撲上去以鐵掌猛襲楊過背脊,心中打定了主意:「拚著柳妹怪責,也要將這小子打死。柳妹若是跟了他去,我這下半生做人還有何樂趣。」
那知小龍女並不站起,只淡淡的道:「我當然要跟你去。只是這裏的公孫谷主救過我性命,咱們得跟他說明白一切緣由,請他見諒。」楊過大急,心想:「姑姑甚麼事也不懂。你跟他說明白了,難道他就會見諒?」
卻聽得小龍女問道:「過兒,這幾天來你好嗎?」問到這句話時,關切之情溢於言表。楊過聽到這溫柔語意,見到這愛憐神色,便是天塌下來也不顧了,那裏還想到甚麼逃走?說道:「姑姑,你不惱我了?」
小龍女淡淡一笑,道:「我怎麼會惱你?我從來沒惱過你。你轉過了身子。」楊過依言轉身,只是不明她的用意。
小龍女從懷裏取出一個小針線包兒,在針上穿了線,比量了一下他背心衣衫上給樊一翁抓出的破孔,嘆道:「這些日子我老在打算給你縫件新袍子,但想今後永不再見你面了,縫了又有甚麼用?唉,想不到你真會尋到這裏來。」說話間悽傷神色轉為歡愉,拿小剪刀在自己衣角上剪下一塊白布,慢慢的替他縫補。
當二人同在古墓之時,楊過衣服破了,小龍女就這麼將他拉在身邊,替他縫補,這些年來也不知有過多少次。此時二人都已將生死置之度外,當真是旁若無人,大廳上雖是眾目睽睽,兩人就似是在古墓中相依為命之時一般無異。
楊過歡喜無限,熱淚奪眶而出,哽咽道:「姑姑,適才我激得你嘔了血,我……我真是不好。」小龍女微微一笑,道:「那不關你的事。你知道我早有這個病根子。沒見你幾日,你功夫進步得好快。你剛才也嘔了血,可沒事嗎?」楊過笑道:「那不打緊。我肚子裏的血多得很。」小龍女微笑道:「你就愛這麼胡說八道。」
兩人一問一答,說的話雖然平淡無奇,但人人都聽得出來,他二人相互間情深愛切,以往又有極深的淵源。法王等面面相覷。公孫谷主又驚又妒,呆在當地,不知如何是好。
楊過道:「這幾天中我遇到了好幾個有趣之人。姑姑,你倒猜猜我這把大剪刀是那裏得來的?」小龍女道:「我也在奇怪啊,倒似是你早料到這裏有個大鬍子,定打了這剪刀來剪他鬍子。唉,你真是頑皮,人家的長鬍子辛辛苦苦留了幾十年,卻給你一下子剪斷了,不可惜麼?」說著抿嘴一笑,明眸流轉,風致嫣然。
公孫谷主再也忍耐不住,伸手往楊過當胸抓來,喝道:「小雜種,你也未免太過目中無人。」楊過竟不招架,說道:「不用忙,等姑姑給我補好了衣衫,再跟你打。」
公孫谷主手指距他胸口數寸,他究是武學大宗匠的身分,雖然惱得胸口不住起伏,這一招總是不便就此送到楊過身上。忽聽公孫綠萼在背後說道:「爹爹,兵刃取來啦。」他並不轉身,肩頭一幌,退後數尺,將兵刃接在手裏。
眾人看時,只見他左手拿著一柄背厚刃寬的鋸齒刀,金光閃閃,似是黃金打造,右手執的卻是一柄又細又長的黑劍,在他手中輕輕顫動,顯得刃身極是柔軟,兩邊刃口發出藍光,自是鋒銳異常。兩件兵器全然相反,一件至剛至重,一件卻極盡輕柔。
楊過向他一對怪異兵刃望了一眼,說道:「姑姑,前幾日我遇見一個女人,他跟我說了我殺父仇人是誰。」小龍女心中一凜,問道:「你的仇人是誰?」楊過咬著牙齒,恨恨的道:「你真猜一輩子也猜不著,我一直還當他們等我極好呢。」小龍女道:「他們?他們等你極好?」楊過道:「是啊,那就是……」
只聽嗡嗡一響,聲音清越,良久不絕,卻是公孫谷主的黑劍與金刀相碰。他手腕抖動,嗡嗡嗡連刺三劍,一劍刺向楊過頭頂,一劍刺他左頸,一劍刺他右頸,都是貼肉而過,相差不到半寸。那谷主自重身分,敵人既不出手抵禦,也就不去傷他,只是這三劍擊刺之準,的是神技。
小龍女道:「補好啦!」輕輕在楊過背上一拍。楊過回頭一笑,提著金鈴索走到廳心。
公孫谷主的武功之中,閉穴功夫、漁網陣、金刀黑劍陰陽雙刃三項得自祖傳,只因世居幽谷,數百年來不與外人交往,是以三項武功雖奇,卻不為世間所知。且三項武功之中均有重大破綻,若為高手察覺,不免慘遭殺身之禍。公孫氏祖訓嚴峻,不得到江湖上逞能爭雄,也未始不是出於自知之明。公孫谷主二十餘年前又學到鐵掌門的武功。傳他武藝之人雖非了不起的高手,卻是見識廣博,心思周密,助他補足了家傳武功中的不少缺陷,於陰陽雙刃的招數改進尤多,曾對他言道:「這門刀劍合使的武功至此已燦然大備,對手就算絕頂聰明,也終不能在五十招內識破其中機關。但你雙刃既動,豈有五十招內還殺他不得之理?」
他見楊過提索出戰,當即叫道:「看劍!」黑劍顫動,當胸刺去,可是劍尖並非直進,卻是在他身前亂轉圈子。楊過不知這黑劍要刺向何方,大驚之下,急向後躍。
公孫谷主出手快極,楊過後躍退避,黑劍劃成的圓圈又已指向他身前,劍圈越劃越大,初時還只繞著他前胸轉圈,數招一過,已連他小腹也包在劍圈之中,再使數招,劍圈漸漸擴及他的頭頸。楊過自頸至腹,所有要害已盡在他劍尖籠罩之下。金輪法王、尹克西、瀟湘子等生平從未見過這般劃圈逼敵的劍法,無不大為駭異。
公孫谷主一招使出,楊過立即竄避,他連劃十次劍圈,楊過逃了十次,竟是無法還手,眼見敵人劍招越來越是凌厲,而左手倒提的一柄鋸齒刀始終未用,待得他金刀再動,多半萬難抵敵,當下不及多想,竄躍向左,抖動金鈴索,玎玲玲一響,金鈴飛出,擊敵左目。公孫谷主側頭避過,挺劍反擊。楊過大喜,鈴索一抖,已將他右腿纏住,剛要收力拉扯,谷主黑劍劃下,嗤的一聲輕響,金鈴索從中斷絕,這把黑劍竟是鋒銳無比的利刃。
眾人齊聲「啊」的一叫,只聽得風聲呼呼,公孫谷主已揮鋸齒刀向楊過劈去。楊過倒地急滾,噹的一響,震得四壁鳴響,原來他搶起樊一翁的鋼杖擋架,杖刀相交,兩人手臂都震得隱隱發麻。公孫谷主暗自驚異:「這小子當真了得,竟接得住我十招以上。」左刀橫斫,右劍斜刺。本來刀法以剛猛為主,劍招以輕靈為先,兩般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,一人同使刀劍,幾是絕不可能之事,但公孫谷主雙手兵刃越使越急,而刀法劍法卻分得清清楚楚,剛柔相濟,陰陽相輔,當真是武林中罕見的絕技。
楊過大喝一聲,運起鋼杖,使出打狗棒法的「封」字訣,緊緊守住門戶。公孫谷主刀劍齊施,一時竟然難以攻入。只是打狗棒法以變化精微為主,一根輕輕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圓轉自如,手中換了長大沉重的一條鋼杖,數招之後便已感變化不靈。
公孫谷主忽地尋到破綻,金刀上托,黑劍劃將下來,喀的一聲,鋼杖竟給黑劍割斷。楊過叫道:「妙極!我正嫌這勞什子太重!」舞動半截鋼杖,反而大見靈動。公孫谷主「哼」了一聲,說道:「妙是不妙,瞧瞧再說。」左手金刀疾砍下來。
這一刀當頭直砍,招數似乎頗為呆滯,楊過只須稍一側身,便可輕易避過,然而谷主黑劍所劃劍圈卻籠罩住了他前後左右,令他絕無閃避躲讓之處。楊過只得舉起半截鋼杖,一招「隻手擎天」,硬接了他這招。但聽得噹的一聲巨響,刀杖相交,只爆得火花四濺,楊過雙臂只感一陣酸麻。公孫谷主第二刀連著又上,招法與第一刀一模一樣。楊過武學所涉既廣,臨敵時又是機靈異常,但竟無法破解他這笨拙鈍重的一招,除了同法硬架之外,更無善策。刀杖二度相交,楊過雙臂酸麻更甚,心想只要再給他這般砍上幾刀,我手臂上的筋絡也要給震壞了。思念未定,谷主第三刀又砍了過來。再接數刀,楊過手中的半截鋼杖已給金刀砍起累累缺口,右手虎口上也震出血來。
公孫谷主見他危急之中仍是臉帶微笑,左手一刀砍過,右手黑劍焂地往他小腹上刺去。楊過此時已給他逼在廳角,眼見劍尖刺到,忙伸手平掌一擋,劍尖刺中他掌心,劍刃彎成弧形,彈了回來。原來小龍女的掌套甚是堅密,黑劍雖利,卻也傷它不得。
楊過試出掌套不懼黑劍,手掌一翻,突然伸手去拿他劍鋒,要師法當年小龍女拗斷郝大通長劍的故技,那料到公孫谷主手腕微震,黑劍斗地彎彎的繞了過去,劍尖正中他下臂,鮮血迸出。楊過一驚,急忙向後躍開。公孫谷主卻不追擊,冷笑幾聲,這才緩步又進。倘若公孫谷主手中只一柄鋸齒金刀,或是一柄能拐彎刺人的黑劍,楊過定然有法抵禦,現下兩件兵刃一剛一柔,相濟而攻,楊過登時給打了個手忙腳亂。
法王、尹克西、瀟湘子、尼摩星在一旁瞧著,均想:「這谷主的陰陽雙刃實是凌厲兇狠已極,也虧得這小子機變百出,竟然躲得過這許多惡招。」
公孫谷主左刀砍過,右劍疾刺,楊過肩頭又中,袍子上鮮血斑斑。谷主沉聲道:「你服了沒有?」楊過微笑道:「你大佔便宜的和我比武,居然還來問我服是不服,哈哈,公孫谷主,怎地你如此不要臉?」谷主收回刀劍,道:「我佔了甚麼便宜,倒要請教。」楊過道:「你使的是湊手兵刃,左手一柄怪刀,右手一柄奇劍,這一刀一劍,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到同樣的一對兒,是不是?」谷主道:「是便怎樣?你的掌套鈴索,可也並不尋常啊。」
楊過將半截鋼杖往地下一擲,笑道:「這是你大鬍子弟子的。」除下掌套,拾起割成了兩段的金鈴索,擲給小龍女,道:「這是我姑姑的。」他雙手一拍,彈了彈身上灰塵,也不理三處傷口中鮮血泊泊流出,笑道:「我空手來你谷中,豈有為敵之意?你要殺便殺,何必多言。」
公孫谷主見他氣度閒適,面目俊秀,身上數處受傷,竟是談笑自如,行若無事,相較之下,不由得自慚形穢,心想:「此人非我所及,若是留在世上,柳妹定是傾心於他。」點了點頭,說道:「好!」挺劍往他胸口直刺過去。
楊過早已打定了主意:「我既然打他不過,任他刺死便了。」見他劍到,不閃不避,卻回頭去望著小龍女,心想:「我瞧著姑姑而死,那也快活得很。」只見小龍女臉帶甜笑,一步步向他走近,四目相投,對公孫谷主的黑劍竟是誰都不瞧一眼。
公孫谷主與楊過素不相識,那裏來的仇怨?所以要將他置之死地,自全是為了小龍女之故,因此一劍既出,情不自禁的向小龍女瞧去。這一眼瞧過,心中立時打翻了醋缸,但見她情致纏綿的望著楊過,再斜眼向楊過看去,見他神色也與小龍女一般無異。此時黑劍劍尖已抵住楊過胸口,只須臂力微增,劍尖便透胸而入,但小龍女既不驚惶關切,楊過也不設法抵禦,兩人痴痴的互望,心意相通,早把身外之事盡數忘了。公孫谷主憤恚難平,心道:「此時將這小子殺了,看來柳妹立時要殉情而死,我定須逼迫她和我成婚,過了洞房花燭,再殺這小子不遲。」叫道:「柳妹,你要我殺他呢,還是饒他?」
小龍女眼望楊過之時,全未想到公孫谷主,突然給他大聲一呼,這才醒悟,驚道:「把劍拿開,你劍尖抵著他胸口幹麼?」谷主微微冷笑,說道:「要饒他性命不難,你叫他立時出谷,莫阻了你我的吉期。」
小龍女未見楊過之時,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與他相會,拚著自己一生傷心悲苦,盼他得能平安喜樂,此時當真會面,如何再肯與谷主成親?自知這些日子來自己所打的主意絕難做到,寧可自己死了,也不能捨卻他另嫁旁人,於是回頭向谷主道:「公孫先生,多謝你救我性命。但我是不能跟你成親的了。」
公孫谷主明知其理,仍是問道:「為甚麼?」
小龍女與楊過並肩而立,挽著他的手臂,微笑道:「我決意與他結成夫妻,終身廝守,難道你瞧不出來嗎?」公孫谷主身子幌了兩幌,說道:「當日你若堅不答允,我豈能乘人之危,以勢相逼?你親口允婚,那可是真心情願的。」小龍女說道:「那不錯,可是我捨不了他。咱們要去了,請你別見怪。」說著拉了楊過的手,逕往廳口走去。
公孫谷主急縱而起,攔在廳口,嘶啞著嗓子道:「若要出谷,除非你先將我殺了。」小龍女微笑道:「你於我有救命大恩,我焉能害你?再說,你武功這般高強,我也決計打你不過。」一面說,一面撕下自己衣襟給楊過裹傷。
金輪法王突然大聲說道:「公孫谷主,你還是讓他們走的好。」谷主哼了一聲,鐵青著臉不語。法王又道:「他二人雙劍聯手,你的金刀黑劍如何能敵?與其陪了夫人又折兵,還不如賣個人倩,讓了他罷。」他敗在小龍女與楊過聯手的「玉女素心劍法」之下,引為畢生奇恥,此後苦苦思索,始終想不出破解之法,這時見谷主陰陽刃法極是厲害,頗不在自己金輪之下,於是出言相激,要他三人相鬥,一來可乘機再鑽研二人聯劍招法中的破綻,尋求取勝復仇之機,二來也盼他們鬥個三敗俱傷。
其實他縱不出言相激,公孫谷主也決不能讓小龍女與楊過攜手出谷,回頭向金輪法王怒視一眼,心想:「你膽敢在我面前說這般言語。此刻無暇,日後再跟你算帳。」轉過頭來,咬牙切齒的瞧著小龍女,心道:「你的心不給我,身子定須給我。你活著不肯跟我成親,你死了我也要跟你成親。」初時他本擬以楊過的性命相脅,逼迫小龍女屈服,但見二人泯不畏死,心想縱然二人齊殺,也決不放人,雙眉又是緩緩上豎,臉上殺氣漸盛。
忽聽得馬光佐粗聲叫道:「喂,公孫老頭兒,人家說過不跟你成親了,你還攔著人家幹甚麼?死皮賴活的,要臉不要?」瀟湘子陰惻惻的插口道:「馬兄別要胡說,公孫谷主今日已擺下喜宴,要請咱們大吃一頓呢。」馬光佐大聲道:「他的清水素菜,有甚麼吃頭?我若是這位姑娘,也決不嫁他。如她這般美貌,便是皇帝娘娘也做得,何苦跟一個兇霸霸的老頭兒一輩子吃青菜豆腐。就算不氣死,淡也淡死了她!」
小龍女轉過頭來,婉言道:「馬大爺,公孫先生於我有活命之恩,我……我……心中是永遠感激他的。」
馬光佐叫道:「好罷,公孫老兒,你若要做個大仁大義之人,不如今日就讓他小倆口兒在此間拜堂成親,洞房花燭。若是你救了一位姑娘,便想霸佔她身子,豈不是如同下三濫的土匪賊強盜?」他心直口快,說出來的話句句令人刺心逆耳,卻又難以反駁。
公孫谷主殺機一起,決意要將入谷外人一網打盡,當下不動聲色,淡淡的道:「我這絕情谷雖非甚麼了不起的地方,但各位說來便來,說去便去,我姓公孫的也太過讓人小覷了。柳姑娘……」
小龍女嫣然一笑,道:「我說姓柳是騙你的,我姓龍。為的是他姓楊,我便說姓柳。」公孫谷主醋意更甚,對她這幾句話只作沒聽見,仍道:「柳姑娘,這……」他一句話還沒接下去,馬光佐插口道:「這位姑娘明明說是姓龍,你何以叫她柳姑娘?」小龍女道:「公孫先生叫慣了,這只怪我先前騙他的不好,他愛叫甚麼便叫甚麼罷。」
公孫谷主對二人之言絕不理會,仍道:「柳姑娘,這姓楊的只要勝得了我手中陰陽雙刃,我自任他平安出谷。咱二人私下的事,咱們自行了斷,可與旁人無干。」說來說去,仍是要憑武力截留小龍女。
小龍女嘆了一口氣,道:「公孫先生,我原不願與你動手,但他一個人打你不過,我只好幫他。」公孫谷主雙眉豎成兩條直線,說道:「你不怕自己適才嘔過血,那麼一起上也成。」小龍女對他極感抱憾,又道:「我和他都沒兵刃,空手跟你這對刀劍相鬥準定是輸。你大人大量,還是放我們走罷。」
金輪法王插口說道:「公孫谷主,你這谷中包羅萬有,還缺兩把長劍麼?只是我先得提醒你,他二人雙劍聯手,只怕你性命難保。」
公孫谷主向西首一指,道:「那邊過去第三間便是劍室,你們要甚麼兵刃,自行去挑選罷。只怕我所藏的利器,這幾位貴客身上還未必有。」說著嘿嘿冷笑。
楊過與小龍女互視一眼,均想:「我二人若能撇開了旁人,在靜室中相處片刻,死亦甘心。」當即攜手向西,從側門出去,走過兩間房,來到第三間房前。
小龍女眼光始終沒離開楊過之臉,見房門閉著,也不細看,伸手推開,正要跨過門檻進去,楊過猛地想到一事,忙伸手拉住道:「小心了。」小龍女道:「怎麼?」楊過左足踏在門檻之外,右足跨過門檻往地板上一點,立即縮回,絲毫不見異狀。小龍女道:「你怕谷主要暗害咱們嗎?他這人很好,決不致於……」剛說完這三句話,猛聽得嗤嗤聲響,眼前白光閃動,八柄利劍自房門上下左右挺出,縱橫交錯,布滿入口,若是有人於此時踏步進門,武功再高,也難免給這八柄利劍在身上對穿而過。
小龍女透了口長氣,說道:「過兒,這谷主恁地歹毒,我真瞧錯他的為人了。咱們也不用跟他比甚麼劍,這就走罷。」忽聽身後有人說道:「谷主請兩位入室揀劍。」兩人回過頭來,只見八名綠衫弟子手持帶刀漁網,攔在身後,自是谷主防楊龍二人相偕逃走,派人截住了後路。小龍女的金鈴索已被黑劍割斷,再不能如適才這般遙點綠衫弟子的穴道。
小龍女向楊過道:「你說這室中還有甚麼古怪?」楊過將她雙手握在掌中,說道:「姑姑,此刻你我相聚,復有何撼?便是萬劍穿心,你我也死在一起。」小龍女心中也是柔情萬種。兩人一齊步入劍室,楊過隨手把門帶上。
只見室中壁上、桌上、架上、櫃中。几間,盡皆列滿兵刃,式樣繁多,十之八九都是古劍,或長逾七尺,或短僅數寸,有的鐵銹斑駁,有的寒光逼人,二人眼光撩亂,一時也看不清這許多。
小龍女對楊過凝視半晌,突然「嚶」的一聲,投入他的懷中。楊過將她緊緊抱住,在她嘴上親去。小龍女在他一吻之下,心魂俱醉,雙手伸出去摟住他頭頸。
突然砰的一聲,室門推開,一名綠衫弟子厲聲說道:「谷主有令,揀劍後立即出室,不得逗留。」
楊過臉上一紅,當即雙手放開。小龍女卻想自己喜歡楊過,二人相擁而吻決沒甚麼不該,只是有人在旁干擾,難以暢懷,當下嘆了一口氣,輕聲說道:「過兒,待咱們打敗了那谷主,你再這般親我。」楊過笑著點了點頭,伸左手摟住她腰,柔聲道:「我永生永世也親你不夠。你揀兵器罷。」
小龍女道:「這裏的兵刃瞧來果然均是異物,沒一件不好。咱們古墓裏也沒這麼多。」於是先從壁間逐一看去,要想揀一對長短輕重都是一般的利劍,則與楊過聯手禦敵之時收效最大,但瞧來瞧去,各劍均自不同。她一面看,一面問道:「適才進室之時,你怎知此處裝有機關?」楊過道:「我從谷主的臉色和眼光中猜想而知。他本想娶你為妻,但聽到你要和我聯手鬥他,便想殺你了。以他為人,我不信他會好心讓咱們來揀選兵刃。」
小龍女又低低嘆了口氣,道:「咱們使玉女素心劍法,能勝得了他麼?」楊過道:「他武功雖強,卻也並不在金輪法王之上。我二人聯手勝得法王,諒來也可勝他。」小龍女道:「是了,法王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動手,卻也是存了私心。」楊過微笑道:「人心鬼蜮,你也領會得一些了。」隨即說道:「我只擔心你的身子,剛才你又嘔了血。」
小龍女笑靨如花,道:「你知道的,我傷心氣惱的時候才會嘔血,現下我歡喜得很,這點內傷不算甚麼。你也嘔了血,不打緊罷?」楊過道:「我見了你,甚麼都不礙事了。」小龍女柔聲道:「我也這樣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你近來武功大有進境,合鬥法王之時咱們尚且能勝,何況今日?」楊過聽了此言,也覺這場比試定能取勝,握著她手說道:「我想要你答應一件事,不知你肯不肯?」
小龍女柔聲道:「你又何必問我?我早已不是你師父,是你的妻子啦。你說甚麼,我便聽你的吩咐。」楊過道:「那……那真好,我……卻不知道。」小龍女道:「自從那天在終南山的晚上,你和我這般親熱,我怎麼還能是你的師父?你雖不肯娶我為妻,在我心裏,我早就是你的妻子了。」楊過不知那晚在終南山上到底為了何事,她才突然如此相問,或許是她一時心情激動,心想:「那天我義父歐陽鋒授我武功,將你點倒,我可並沒和你親熱啊。」但耳聽得她如此柔聲說著纏綿的言語,醺醺如醉,一時也說不出話來。
小龍女靠在他胸前,問道:「你要我答應甚麼?」楊過撫著她秀髮,說道:「咱們勝了那谷主,立即動身回古墓,以後不論甚麼,你永遠不能再離開我身邊。」小龍女抬起頭來,望著他雙眼,說道:「難道我想離開你麼?難道離開你之後,我的傷心不及你厲害麼?我自然答應你,便是天塌下來,我也不離開你啦。」
楊過大喜,待要說話,忽聽為首的綠衫弟子大聲道:「揀定了兵刃沒有?」
小龍女微微一笑,向楊過道:「咱們儘快走罷。」轉過身來,想住意取兩把劍便是卻見西壁間一大片火燒的焦痕,幾張桌椅也均燒得殘破,不禁一怔。楊過笑道:「那老頑童曾闖進這劍房中來過,放了一把火,這焦痕自是他的手筆了。」只見屋角裏半截畫幅之下露出兩段劍鞘來。他心念一動:「這兩把劍本是以畫遮住,只因畫幅給老頑童燒去半截,劍身才顯露出來。主人如此布置,這兩把劍定是十分珍異。」於是伸手到壁上摘了下來,將一柄交給小龍女,握住另一柄的劍柄,拔出劍鞘。
劍一出鞘,兩人臉上都感到一陣涼意,但劍身烏黑,沒半點光澤,就似一段黑木一般。小龍女也拔劍出鞘。那劍與楊過手中的一模一樣,大小長短,全無二致。雙劍並列,室中寒氣大增,只是兩把劍既無尖頭,又無劍鋒,圓頭鈍邊,倒有些似一條薄薄的木鞭。楊過翻轉劍身,只見刻著兩字,文曰:「君子」,再看小龍女那把劍時,刻的是「淑女」兩字。楊過本來不喜兩劍形狀,但很喜歡這成雙成對的劍名,眼望小龍女瞧她意下如何。小龍女喜道:「此劍無尖無鋒,正好用來與谷主過招,他曾救我性命,我本不想傷他。」楊過笑道:「劍名君子淑女。我可當不起。這『君』字若改成個『浪』字,我用起來就更好了。」說著舉劍虛刺兩下,但覺輕重合手,極是靈便,道:「好,咱們便用這對劍罷。」
小龍女還劍入鞘,正要出室,只見桌上花瓶中插著的一叢花嬌艷欲滴,美麗異常,只是插得亂七八糟,不成格局,於是順手去整理一下。楊過叫道:「啊喲,使不得。」但為時不及,小龍女手指上已被花刺刺中數下,她愕然回顧,問道:「怎麼?」楊過道:「這是情花啊,你在谷中這些日子,難道不知麼?」小龍女將傷指在口中吮了數下,搖頭道:「我不知道。情花?那是甚麼花?」
楊過待要解釋,一眾綠衫弟子連聲催促,於是兩人重回大廳。公孫谷主早已等得極不耐煩,向綠衫弟子怒目而視,顯是怪責他們辦事不力,何以任由楊龍二人耽擱了這許多時候。眾弟子極為害怕,均各變色。
公孫谷主待二人走近,說道:「柳姑娘,你揀定劍了?」小龍女取出「淑女劍」,點頭道:「我們用這對鈍劍,不敢當真與谷主拚鬥,只是點到為止如何?」谷主心中一凜,厲聲道:「是誰教你們取這劍的?」說著眼光向公孫綠萼一掃,隨即又定在小龍女臉上。小龍女微感奇怪,道:「沒人教我們啊。這對劍用不得麼?那我們去換過兩把便是。」谷主怒目向楊過橫了一眼,道:「換兩把劍,豈不又去半天?不用換了,動手罷。」
小龍女道:「公孫先生,咱們話說明在先,我和他跟你單打獨鬥,都非你對手,現下以二對一,那是我們佔了便宜。我們並非真的要跟你為敵,也不是與你比甚麼勝敗。只要你不加阻攔,我們向你認輸道謝。」谷主冷笑道:「贏得我手中刀劍,我自是任你們處置,倘若你們輸了,婚姻之約可再不能反悔。」小龍女淡然一笑,道:「我們輸了,我和他葬身在這谷中便是。」公孫谷主更不打話,左手金刀揮出,呼的一聲,向楊過斜砍過去。
楊過提起劍來,還了一招「白鶴亮翅」,乃是全真派正宗劍法。公孫谷主心想:「這一招雖然法度嚴謹,卻也只平穩而已。」右劍迴過,向他肩頭直刺,竟是撇開小龍女,刀劍齊向楊過身上招呼。楊過凝神應敵,嚴守門戶,接了三招。
小龍女待谷主出了三招,這才挺劍上前。公孫谷主對她劍招卻不以金刀招架,只在她來勢極急之時,方出黑劍擋開,招數之中顯是故意容讓。
法王看了七八招,微笑道:「公孫谷主,你這般惜玉憐香,只怕要大吃苦頭。」公孫谷主道:「大和尚,你若瞧不起在下,待會不妨下場賜教,此刻卻不用費神指點。」說著催動刀劍,廳中風聲漸響。
又鬥數合,楊過使一招全真劍法的「橫行漠北」,小龍女使一招玉女劍法的「彩筆畫眉」,兩下都是橫劍斜削,但楊過長劍自左而右橫掃數尺,小龍女這劍卻不過微微兩顫,兩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劍法中的一招「簾下梳裝」。公孫谷主一驚,舉黑劍擋開了楊過長劍,橫金刀守住眉心。小龍女的劍刃堪堪劃到他雙目之上,刀劍相交,噹的一響,金刀的刀頭竟被淑女劍割去了一截。
旁觀眾人都吃了一驚,想不到她手上這柄看來平平無奇的鈍劍竟是如此鋒銳。楊過與小龍女也是大出意外,他們初時選此一對鈍劍,只為了名目好聽而雙劍同形,不料誤打誤撞,竟是選中了一對寶劍,這一來更是精神大振,雙劍著著搶攻。
公孫谷主也是暗暗納罕:「柳妹與這小子武功都不及我,二人合力我本來絲毫不懼,怎知雙劍合壁,竟然如此厲害,看來那賊禿的話倒也不假。若是今日輸在他二人手下 ……若是今日輸在他二人手下……」想到此處,猛地裏左刀右攻,右劍左擊,使出他平生絕學「陰陽倒亂刃法」來。黑劍本來陰柔,此時突然硬砍猛斫,變成了陽剛的刀法,而笨重長大的鋸齒金刀卻刺挑削洗,全走單劍的輕靈路子,刀成劍,劍變刀,當真是奇幻無方。
金輪法王、瀟湘子、尹克西三人都是見識廣博,但這路陰陽倒亂的刀法劍法卻是生平從所未見,從所未聞。馬光佐叫了起來:「喂,糟老頭子,你這般亂七八糟,攪的是甚麼古怪名堂?你……你……你可越老越不成話了!」
公孫谷主不過四十來歲,年紀也不甚老,今日存心要與小龍女成親,卻給這渾人「糟老頭子長,糟老頭子短」的叫著,心中如何不惱?此時也無餘暇與他算帳,全力施展這門已苦練了二十餘年的武功,決意先打敗楊龍二人再說。
楊過與小龍女雙劍合壁,本已漸佔上風,但對手忽然刀劍錯亂,招數奇特,二人不由得手忙腳亂,霎時之間連遇險招。楊過看出黑劍的威力強於金刀,當下將劍上的刀法盡數接了過來,讓小龍女去擋鋸齒金刀,心想她兵刃上佔了便宜,金刀不敢與她淑女劍相碰,當不致有重大危險。但這樣一來,二人各自為戰,玉女素心劍法分成兩截,威力立減。
公孫谷主大喜,噹噹噹,揮劍砍了三刀,左手刀卻同時使了「定陽針」、「虛式分金」、「荊軻刺秦」、「九品蓮台」四招。這四手劍招飄逸流轉,四劍夾在三刀之中。楊過尚能勉力抵禦,小龍女卻意亂心慌,想揮劍去削他刀鋒,但金刀勢如飛鳳,劈削不到。楊過情知不妙,拚著自身受傷,使一招全真劍法中的「馬蹴落花」,平膀出劍,劍鋒上指,將對方刀劍一齊接過。小龍女當即迴劍護住楊過頂心。二人一起一合,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劍法。這套劍法的真諦在於使劍的兩人心心相印,渾若一人,這一招楊過捨身相救,正是這劍術的無上心法。小龍女見他不守門戶,相救自己,怕他受害,忙伸劍代他守護,於是二人皆不守而皆守,雙劍之勢驟然而長。
數招一過,公孫谷主額頭微微見汗,刀劍左支右絀,敗象已呈。小龍女與楊過卻越打越是順手。楊過左手捏個劍訣,右手劍斜刺敵一左腰,小龍女雙手持住劍柄,舉劍上挑,這招叫做「舉案齊眉」,劍意中溫雅密意,風光旖旎。她心中滿溢柔情密意,回首凝視楊過,突然之間,胸間猶如被大鐵錘猛力一擊,右手手指劇痛,險些連劍柄也拿捏不定,不由得臉色大變,躍開三步。
公孫谷主冷笑道:「嘿,情花,情花!」心中既喜且妒。小龍女不明甚意,楊過卻知是情花之毒發作,她適才在劍室中被情花的小刺刺損手指,此刻動情,指上頓感劇痛。他曾身受此苦,對小龍女極是憐惜,柔聲問道:「很痛罷!」公孫谷主乘此良機,刀劍向楊過一陣急攻,小龍女疼痛稍減,提劍又上。楊過心中關注,道:「你再休息一下。」豈知他一動柔情,手指上也是疼痛斗作。
公孫谷主乘隙黑劍急砍,噹的一響,將他君子劍打落在地,黑劍隨即前挺,已抵住楊過胸口。小龍女大驚來救,卻給他金刀攔住,無法近身。谷主叫道:「拿下了這小子。」四名綠衫弟子應聲上前,撒網兜轉,將楊過擒在網裏,漁網繞了數轉,將他牢牢纏住。公孫谷主問道:「柳妹,你怎樣?」
小龍女知道憑己一人非他敵手,將淑女劍往地下一擲,只聲擦的一響,君子劍與淑女劍互相躍近,併在一起,牢牢的再不分開,原來雙劍均有極強的磁力。小龍女悠然道:「劍猶如此,人豈不若?你將我們二人一齊殺了便是。」
公孫谷主哼了一聲,道:「你隨我來。」舉手向法王等一拱道:「少陪!」轉入內堂。四名弟子拉著漁網,擒了楊過,跟著進去。小龍女也跟隨入內。
馬光佐道:「大和尚,僵屍鬼,咱們得設法救人。」金輪法王微笑不答。瀟湘子冷笑道:「大個兒,你打得過這糟老頭兒麼?」馬光佐抓耳摸腮,想不出主意,只道:「打不過也得打!打不過也得打!」
公孫谷主昂首前行,走進一間小小的石室,說道:「割幾綑情花來。」
楊過與小龍女既已決心一死,二人只是相向微笑,對公孫谷主做甚麼事、說甚麼話,全不理會。過不多時,石室門口傳進來一陣醉人心魄的花香,二人轉頭瞧去,迎眼只見五色繽紛,嬌紅嫩黃,十多名綠衫弟子拿著一叢叢的情花走進室來。他們手上臂上都墊了牛皮,以防為情花的小刺所傷。公孫谷主右手一揮,冷然道:「都堆在這小子身上。」
霎時之間,楊過全身猶似為千萬隻黃蜂同時螯咬,四肢百骸,劇痛難當,忍不住大聲號叫。小龍女又是憐惜,又是憤怒,向公孫谷主喝道:「你幹甚麼?」搶上去要移開楊過身上的情花。
公孫谷主伸臂擋住,說道:「柳妹,今日本是你我洞房花燭的吉期,卻給這小子闖進谷來,將大好的日子鬧了個亂七八糟,我和他素不相識,原無怨仇,何況他既與你有舊,只畏他謹守賓客之義,我自然也是禮敬有加,今日事己如此……」說到此處,左手一揮,眾弟子退出石室,帶上了室門。他繼續說道:「……是禍是福,全在你一念之間。」
楊過在情花小刺的圍刺之下苦不堪言,只是不願小龍女為自己難過,咬緊了牙關始終默不出聲,於公孫谷主的話半句也沒聽進耳去。小龍女望著他痛楚的神情,憐惜之念大起,就在此時,手指上情花之毒發作,又是一陣劇痛,心想:「我只不過給情花略刺一下,已痛得如此厲害,他遍身千針萬刺,那可如何抵受?」
公孫谷主猜知她心意,說道:「柳妹,我是誠心誠意,想與你締結百年良緣,對你只有一片愛慕之忱,絕無歹意,這一節你自是明白的。」小龍女點點頭,淒然道:「你待我一直很好,且別說於我有救命之恩,在此之前,你對我千依百順,殷勤周至,唯恐博不了我的歡心。」她垂首半晌,長長嘆了口氣,說道:「公孫先生,當日你如沒在荒山中遇著我,若是沒救我性命,任我沒聲沒息的死了,於咱們三人都更好些。你硬逼我與你成親,明知我會終生不樂。這於你又有甚麼好處?」
公孫谷主雙眉又是緩緩豎起,低沉著聲音道:「我向來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決不容人欺負折辱。你既答允了與我成親,便得成親。至於歡樂悉苦,世事原本難料,明天的事又有誰知道了?大家走著瞧罷。」袍袖一揮,說道:「此人遍身為情花所傷,每過一個時辰,疼痛便增一分,三十六日後全身劇痛而死。在十二個時辰之內,我有秘製妙藥可給他醫治,一天之後卻是神仙難救。他是死是活,就由你說罷。」說著緩步走向室門,伸手推開了門,轉頭道:「若是你寧可任他慢慢痛死,那也由得你,你就在這兒瞧他三十六日,我對你絕無加害之意,你儘可放心。十二個時辰之內你如回心轉意,只須呼叫一聲,我便拿解藥來救他性命。」說著便要邁步出室。
小龍女見楊過全身發顫,咬唇出血,雙目本來朗若流星,此刻已是黯然無光,想得到他身上如何痛苦,此時已然如此難當,若這疼痛每過一個時辰便增一分,一連痛上三十六天,只怕地獄之中也無如此苦刑,一咬牙,說道:「公孫先生,我允你成親便了。你快放了他,取藥解救。」
公孫谷主一直逼迫,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,此時聽在耳裏,心中又是喜歡又是妒恨,知道自今之後,這女子對己只有怨憎,決無半分情意,點頭道:「你能回心轉意,於大家都好。今晚你我洞房花燭之後,明日一早我便取藥救他。」小龍女道:「你先給他治好傷。」谷主嘆道:「柳妹,你也太小覷我了。好容易才叫你答允,你實非真心情願,我就再蠢,也豈能不知?難道我先能給他治傷麼?」說著轉身出門。
小龍女與楊過慘然相對,半晌無言。楊過緩緩的道:「姑姑,過兒承你傾心相愛,雖在九泉,亦是心懷安暢。你將我一掌打死了罷!」小龍女心想:「我先將他打死,隨即自盡。」於是提起手來,潛運內勁。楊過臉露微笑,目光柔和,甜甜的瞧著她,低聲道:「此刻才是你我洞房花燭的時分呢。」小龍女見他神采飛揚,心想:「這般一個俊俏郎君,何以老天便狠心如此,要他今日死於非命?」胸口一酸,突覺喉頭發甜,似乎又要嘔血,臂上的勁力登時消失。她突然撲在楊過身上,情花的千針萬刺同時刺入她的體內,說道:「過兒,你我同受苦楚。」
忽聽背後公孫谷主「啊喲」一聲驚呼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隨即冷冷的道:「那又何苦如此?你身上挨痛,他的疼痛便能少了半分嗎?」小龍女向楊過深深望了一眼,緩緩轉過身去,邁步出室,再不回頭。公孫谷主向楊過道:「楊兄弟,再過十個時辰,我便攜同靈藥前來救你。這十個時辰之中,只要你清心自持,不起情慾之念。縱有痛楚,亦不難熬。」說著出室關門,逕自去了。
楊過身上受苦,心中傷痛:「前時所受的諸般苦楚,與今日相較已全都算不了甚麼。這谷主如此狠毒,我焉能一死了之,任由姑姑落在他手中苦受折磨?何況我父仇未報,豈能讓那假仁假義的郭靖、黃蓉作下惡事,不受報應?」思念及此,不由得熱血如沸,激昂振奮,「死不得,無論如何死不得!便算姑姑成了這谷主的夫人,我還是要救她出來。我還得苦練武功,給死去的父母報仇。」於是咬緊牙關,盤膝坐起,雖在漁網之中不能坐正姿式,還是氣沉丹田,用起功來。
過了兩個時辰,已是午後,一名綠衫弟子端著盤子走進來,盤中裝著四個無酵饅頭,說道:「谷主今日新婚大喜,也讓你好好吃一個飽。」將盤子放在漁網之側,他手上密密層層的包著粗布,唯恐為情花所傷。楊過伸手出網,取過四個饅頭都吃了,心想:「我既要和這賊谷主廝拚到底,便不能作踐自己身子。」那弟子笑道:「瞧不出你胃口倒好。」
突然門口綠影一幌,又有一名綠衫弟子進來,悄沒聲的走到那人身後,伸拳在他背心上重重擊落。先前那人沒瞧見來人是誰,已被打得昏暈過去。
楊過見偷襲的那人竟是公孫綠萼,奇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公孫綠萼轉身先將室門關上,低聲道:「楊大哥悄聲,我來救你。」說著解開漁網的結子,搬開叢叢情花,放了楊過出來,她手上也纏著粗布。楊過遲疑道:「令尊若知此事……」公孫綠萼道:「我拚著身受重責便是。」隨手摘下一小叢情花,塞在那綠衫弟子口中,令他醒後不能呼救,然後將他縛入漁網,情花堆了個滿身,這才低聲道:「楊大哥,倘若有人進來,你就躲在門後。你身中劇毒,我到丹房去取解藥給你。」
楊過好生感激,知她此舉實是身犯奇險,自己與她相識不過一日,她竟背叛父親來救自己,說道:「姑娘,我……我……」內心激動,竟然說不下去了。公孫綠萼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稍待片刻,我即時便回。」說著翩然出室。
楊過呆呆的出神:「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?我雖遭際不幸,自幼被人欺辱,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卻也不少。姑姑是不必說了,如孫婆婆、洪老幫主、義父歐陽鋒、黃島主這些人,又和程英、陸無雙,以及此間公孫綠萼這幾位姑娘,無不對我極盡至誠。我的時辰八字必是極為古怪,否則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,對我惡的又如此之惡?」他卻想不到自己際遇特異,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極好,便是極惡,乃是他天性偏激使然,心性相投者他赤誠相待,言語不合便視若仇敵,他待別人如是,別人自然也便如是以報了。
等了良久,始終不見公孫綠萼現身。楊過越等越是擔憂,初時還猜想定是丹房中有人,盜藥一時不得其便,時刻漸久,心想縱然取藥不得,她也必過來告知,瞧來此事已然凶多吉少,她為我干冒大險,我怎可不設法相救?於是將室門推開一縫,向外張望,門外靜悄悄的並無人影,當即溜了出來,卻不知公孫綠萼陷身何處。
正自徬徨,忽聽轉角處腳步聲響,他忙縮身轉角,只見兩名綠衫弟子並肩而來,手中各執一條荊杖,顯然是行刑之具。楊過大怒:「姑姑寧死不屈,這無恥谷主竟要對她苦刑逼迫!」當下放輕腳步,跟隨在兩名弟子之後。那二人並不知覺,曲曲折折的繞過幾道長廊,來到一間石室之前,朗聲說道:「啟稟谷主,荊杖取到。」推門入內。
楊過心中怦怦而跳,見那石室東首有窗,於是走到窗下,湊眼向內張望,豈知小龍女不在室內,公孫綠萼卻垂首站在父親之前。公孫谷主居中而坐,兩名綠衫弟子手持長劍,守在綠萼左右。
谷主接過荊杖,冷冷的道:「萼兒,你是我親生骨肉,到底為何叛我?」公孫綠萼低頭不語。谷主道:「你看中了那姓楊的小子,我豈有不知?我本說要放了他,你又何必性急?明日爹爹跟他說,就將你許配於他如何?」楊過如何不知公孫綠萼對己大有情意,但此刻聽人公然說將出來,一顆心還是怦然而動。
公孫綠萼低頭不語,過了片刻,突然抬起頭來,朗聲說道:「爹爹,你此刻一心想著自己成親,那裏還顧念到女兒?」公孫谷主哼了一聲,並不接口。公孫綠萼又道:「不錯,女兒欽慕楊公子為人正派,有情有義。但女兒知他心目中只有龍姑娘一人。女兒所以救他,就是……就是瞧不過爹爹的所作所為,別無他意。」楊過心中大是激動,暗想:「這賊谷主乖戾妄為,所生的女兒卻如此仁義。」
公孫谷主臉上木然,並無氣惱之色,淡淡的道:「依你說來,那我便是為人不正派了,便是無情無義了?」公孫綠萼道:「女兒怎敢如此數說爹爹。只是……只是……」谷主道:「只是怎麼?」綠萼道:「那楊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針萬刺,痛楚如何抵擋?爹爹,你大恩大德,放了他罷。」谷主冷笑道:「我明日自會救他放他,何用你從中多事。」
公孫綠萼側頭沉吟,似在思量有幾句話到底該不該說,終於臉現堅毅之色,說道:「爹爹,女兒受你生養撫育的大恩,那楊公子只是初識的外人,女兒如何會反去助他?倘若爹爹明日當真給他治傷,將他釋放,女兒又何必冒險到丹房中來?」谷主厲聲說道:「那你為何又來了?」公孫綠萼道:「女兒就知爹爹對他不懷善意,你逼迫龍姑娘與你成親之後,便要使毒計害死楊公子,好絕了龍姑娘之念。」
公孫谷主兩道長眉登時又即豎起,冷冷的道:「哼,當真是養虎貽患。把你養得這麼大了,想不到今日竟來反咬我一口。拿來!」說著伸出手來。綠萼道:「爹爹要甚麼?」谷主道:「你還裝假呢?那治情花之毒的絕情丹啊。」綠萼道:「女兒沒拿。」谷主站起身來,道:「那麼那裏去了?」
楊過打量室中,只見桌上,櫃中滿列藥瓶,壁上一叢叢的掛著無數乾草藥,西首並列三座丹爐,這間石室自便是所謂丹房了。瞧著公孫谷主的神情,綠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,只聽她道:「爹爹,女兒私進丹房,確是想取絕情丹去救楊公子,但找了半天沒找到,否則何以會給爹爹知覺?」
谷主厲聲道:「我這藏藥之所極是機密,幾個外人一直在廳,沒離開過一步,這絕情丹突然失了影蹤,難道它自己會生腳不成?」綠萼跪倒在地,哭道:「爹爹,你饒了楊公子性命,命他出谷之後永世不許回來,也就是了。」谷主冷笑道:「若是我性命垂危,你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。」綠萼不答,只是抱住了他雙膝。
谷主道:「你取去了絕情丹,又教我怎生救他?好,你不肯認,也由得你。你就在這兒耽一天。你雖偷了我的丹藥,卻送不到那姓楊的小子口中,總是枉然,十二個時辰之後,我再放你罷!」說著走向室門。
公孫綠萼咬牙叫道:「爹爹!」
谷主道:「你還有何話說?」綠萼指著那四名弟子道:「你先叫他們出去。」谷主道:「我谷中眾心如一,事無不可對人言。」綠萼滿臉通紅,隨即慘白,說道:「好,你不信女兒的話,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沒有丹藥。」說著解去上衫,接著便解裙子。公孫谷主忙揮手命四名弟子出外,關上了室門。片刻之間,綠萼已將外衫與裙子脫去,只留下貼身的小衣,果然身上並無一物。
楊過在窗外見她全身晶瑩潔白,心中怦的一動。他是少年男子,公孫綠萼又是身材豐腴,容顏俏麗,一看之下,不由得血脈賁張,但隨即想起:「她是為救我性命,這才不惜解衣露軀,楊過啊楊過,你若再看一眼,那便是禽獸不如了。」急忙閉眼,但心神煩亂之際,額頭竟輕輕在窗格子上一碰。
這一碰雖只發出微聲,公孫谷主卻已知覺,走到三座丹爐之旁,將中間一座丹爐推開,把東首的推到中間,西首的推到東首,然後將原在中間的推到了西首,說道:「既是如此,我便允你饒那小子的性命便是。」綠萼大喜,拜倒在地,顫聲道:「爹爹!」
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,道:「我谷中規矩,你是知道的。擅入丹房,該當如何?」綠萼低首道:「該當處死。」谷主嘆道:「你雖是我親生女兒,但也不能壞了谷中規矩,你好好去罷!」說著抽出黑劍,舉在半空,柔聲道:「唉,萼兒,你若是從此不代那姓楊的小子求情,我便饒你。我只能饒一個人,饒你還是饒他?」公孫綠萼低聲道:「饒他!」谷主道:「好,我女兒當真大仁大義,勝於為父的多了。」揮劍往她頭頂劈下去。
楊過大驚,叫道:「且慢!」從窗口飛身躍入,跟著叫道:「該當殺我!」右足在地下一點,正要伸手去抓公孫谷主手腕,阻他黑劍下劈,突覺足底一軟,卻似踏了個空。楊過暗叫不妙,急提真氣,身子斗然向上拔起。公孫谷主雙掌在女兒肩頭一推。公孫綠萼身不由主的急退,往楊過身上撞來。
楊過躍起後正向下落,公孫綠萼恰好撞向他身上,兩人登時一齊筆直墮下,但覺足底空虛,竟似直墮了數十丈尚未著地。
楊過雖然驚惶,仍想到要護住綠萼性命,危急中雙手將她身子托起,眼前一片黑暗,不知將落於何處,足底是刀山劍林?還是亂石巨岩?思念未定,撲通一聲,兩人已摔入水中,往下急沉,原來丹房之下竟是個深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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